我隔着柜台眼巴巴地望了师傅好一阵,他不紧不慢地做着手里的活,看来是抱定了主意不加援手了。
无奈,我只得地捧起那油腻腻的铜盒子,凑近鼻尖,仔细嗅了一回,牛髓腥气,又隔了时日,草药气消散殆尽,所能辨出的不过是五倍子,甘草这两样而已,另有一样蛇脂油我原就知晓的。
我绕进柜台,从药屉里取了五倍子和甘草出来,师傅扫了一眼,未置一词,我猜这两样该是对的罢。牛髓倒是好办,蛇脂也有旧年用剩下的百花锦蛇油。
我取用蛇脂时,师傅淡淡地叹息一声:“那百花锦蛇,有些年岁,我捉它时可费了不少周折,好东西都让你这么肆意败了。”
下午,待铺子最后一个来抓药的走后,我叮嘱了伢儿在店里莫要乱走,便往对街的张屠户家去,想请张家娘子帮着寻摸些牛髓来。张家娘子向来爱打听,我怕她问得太多,也不敢久留,幸亏这回她却也不多问,只嘀咕了一句“你师傅古怪得紧,这个时节要作牛髓膏”,应下隔日教张屠户带些回来,便作罢了。
张家娘子虽惯喜家长理短地说嘴,可托付予她的事儿却也一丝不含糊,次日便利利索索地端着一大碗白花花的牛髓来了。
恰海棠来接走伢儿,张家娘子将牛髓递给我时,诧异地盯着她离去的背影望了好一会子,回头好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压低了嗓音惊呼:“阿心啊,你认得那个遮了脸的妇人?你可知晓她是谁?”
“海棠,百花楼的海棠。”我正不知要如何回她,她按耐不住自先答了出来,见我一脸茫然,她又忙解释道:“御史台邢中丞府上许是要操办什么祭礼,我家官人近来常去邢府后巷送整牲畜,他家要的急,我便跟着去帮个手,一连好几日,我都瞧见那遮面的妇人在后巷徘徊,有一两次,还瞧见她跪在墙根下抹眼泪,怪可怜的。向邢府上的婆子一打听才知道那是百花楼的海棠姑娘,也不知为了什么事,每日要来哭求上一回,只说要见邢家的大公子。这不晓得又是哪一桩风流官司,可邢家的人是说见便能得见的么……”
“张家娘子又同阿心说什么呢?我家阿心年幼,与她说道那些,恐是不妥罢。”师傅从铺子里出来,言语间虽笑容盈盈,话里却带了些不悦。
张家娘子撇了撇嘴,不依不饶地嘀咕道:“阿心还年幼?怎么也有十四五了罢?按说也到了许人家的年纪了,她无父无母,自然是要当师傅的多费心的。”
我佯装没有听见,将碗里的牛髓给师傅看,问他要如何制膏。师傅仿佛也很乐意立时就教我制膏,嘱我向张家娘子道了谢,便急忙带我回了铺子里,撇下了意犹未尽的张家娘子。
那膏子制得极好,海棠用得也甚好,手上开裂的血口子不几日便收敛了起来。我那一腰充作药资的裹肚儿也如约送了过来,我未特意指明了要什么样的花样,抖开来看时,却见是首尾相连的一只青雀。
“我见阿心姑娘腕间总戴着只青玉镯子,想必是心爱之物,便以那镯子上的雀纹作绣,针黹粗鄙,还望阿心姑娘莫嫌。”海棠说得谦逊,可她的绣作当真教我吃惊。闭店后我拿去给师傅瞧,连师傅也颇感意外。
海棠每日来接送伢儿,我与她有时会说上一会子话,从她小心拿捏着的言辞中,我渐渐明白了海棠、伢儿同邢家大公子之间的关联,若推想得不错,伢儿该是那邢家大公子的儿子,海棠破釜沉舟地从百花楼里出来,大约为的是她母子能与邢家大公子相聚罢。
我问师傅我想得可对,师傅一面验看我新制出的牛髓膏,一面随口道:“人世匆匆,一步步皆是定数,若是非要挣出原定的路不走,另辟蹊径,总是要受罪的。”
我趴伏在柜台上,枕着一条胳膊暗想,师傅他开着生药铺子,偶替人看个诊,冷眼看惯了生死哀苦之事,淡漠寡情也在情理之中,但他内里绝非面上那般凉薄,如若不然,又怎会教养我那么多年。
我忽然心念一动,仰脸从下而上地去望他的眼睛:“师傅,阿心有时想着,自己的命薄,原定的命数里就该早早病死,可师傅将我救了回来,逆了命,往后我该遭怎样的罪才还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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