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墙根这件事自古有之,江煊却是生平头一回干。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他对此事得出的唯一经验就是,以后再也不要听墙根。 难怪父皇坐拥天下,都不会整日里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秘密揣在肚子里搁得久了,难免不是一种煎熬。他又不能轻易找旁人倾诉,而且是和江窈相关的事,自然是要告诉江窈的。 今日他在东宫被太傅绊住了脚,老生常谈,唠叨得他耳朵都快起茧子,便没有去凤仪宫等江窈散学。 没想到太傅前脚离开东宫,后脚又去御书房把他告了一状,说他目无尊师,吊儿郎当。 光熙帝把他召去训了一顿,说他是朽木不可雕也,罚他在东宫读书写字,闲暇之余不许同人顽闹,东宫凡有违令者,一律统统二十大板。 这下好了,连他身边的大太监平时见着他都胆战心惊的,那叫一个谨言慎行。 于是他更郁闷了,有话憋在心里头不能说,又不能找人解惑,整个人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垂头丧气,腮帮子肉都瘦了不少。 如此一来,便蹉跎了七八日。 等他在去找江窈时,江窈正在忙着做纸鸢,可谓是不亦乐乎,整个人跟在棉花堆里滚过一圈似的,见谁都笑吟吟的,温温婉婉,有再大的心事,见着她笑一笑,似乎都能抚平褶皱。 说是做纸鸢,实际上纸鸢里面竹制的骨架早已由工匠做好,排列的整整齐齐。 江煊刚进凤仪宫时看到庭院中间围成个方阵的纸鸢雏形,一时间傻了眼,不说成百上千,这得有大几十个吧。 江窈则不以为然,她负手立在檐下,看着底下的队形,大有一副校长看早操的架势。 “你这忙什么呢?”江煊表示理解无能,“若是你想放纸鸢,钟意什么花案样式,命人直接去做不是更好?” 江窈给了他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没搭理他。 连枝给她摆了个长案,上头堆着宣纸。 江窈拿起最大的判官笔,煞有其事的蘸了蘸墨。 “皇姐,放过它们吧。”江煊上前一步,把宣纸护犊子一样护在身后。 “休得胡闹。”江窈老神在在道。 江煊听到她神似太傅的口吻心下一躁,碍于连枝等人在场,他只好压低声音:“皇姐,我有正经事和你说。” 江窈忍俊不禁:“说的好像你之前找我说的都不是正经事一样。” 见她一门心思扑在纸鸢上,江煊本着舍己为人的精神,不如先替她排忧解难。 他不忘提点起江窈:“依我看,画个小蜻蜓,小蝴蝶就很好,既赏心悦目,又省得你费心思。” 其实他心底的真实想法是,总归纸鸢是要飞在天上的,到时候只可远观,便也看不出来画技拙劣了。 江窈出师不利,还没落笔就滴下墨渍来,团在宣纸中间。 她索性将判官笔塞到江煊手里:“来来来,笔给你。” 江煊一个劲的推辞:“既是你诚心想画,定是想图个彩头,自己画出来的瞧着都比旁人的讨喜几分。” 江窈告诉他真相:“我给连枝她们画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江煊恍然大悟道,“在凤仪宫当差真正儿是可怜见的。” “彼此彼此。”江窈拐弯抹角的挤兑道,“哪里比得上东宫,个个如履薄冰,脑袋栓在裤腰带上当差。” 江煊看她鬼画符了半天只画出一堆乌七八糟的废稿,他现在可没心思和她抬杠。 连枝任劳任怨的给她收拾狼藉,时不时夸一句:“殿下这画的是只仙鹤吧。” 江煊凑过去看了一眼,当即评判道:“明明是只乌鸦。” “我画的是……”江窈喏动着唇,始终没吐出最后两个字,忽然撂下判官笔:“今儿先到这儿吧!” 江煊揪着她身上的璎珞,就这么一路把人牵到内殿。 “究竟什么事啊?整的跟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似的。”江窈换了一副嗲里嗲气的强调,“太子爷,您敢不敢再矜持一点。” “归根到底,东宫现在各个如履薄冰,什么脑袋栓在裤腰带上当差,都和你脱不了干系。”江煊正了正神色,严肃的告诉她。 “我听着呢。”江窈从他手上小心掰扯回璎珞。 “若非我前几天听见那么一桩事,便不会心神不宁,太傅不恼羞成怒,父皇也不会惩戒于我。”江煊说得头头是道,很有道理的样子。 江窈当然不会相信,她“嗤”一声,“你怎么不说,若非母后嫁给父皇,便不会生下你,你也不必操心眼下这诸多事。” 江煊气得跳脚:“你这是偷换概念。” 江窈嗔眼看他:“你才是强盗逻辑。” 一旁端着茶壶正准备送进来的连枝:“……”她都快给这两个小殿下跪了。 “事情是这样的,那日下朝后,我一不小心听见谢相和郑侯说话,这才知道——”江煊顿了顿,学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存心卖关子,只可惜桌上没有醒木。 江窈显然抓错重点:“一不小心?” 江煊清清嗓子,试图掩饰自己的做贼心虚。 “知道什么?”江窈捧起茶杯,总要适当性捧一下他的场。 “谢相义正言辞的叫郑侯离你远一点。”江煊说完后,自己都禁不住佩服自己的概括能力。 江窈狐疑的看着他:“我才不信,谢相肯定是在威逼利诱郑侯,甚至不惜用一些卑鄙下流无耻的手段。” 江煊一脸惶恐:“皇姐英明。” 江窈本来只想诈一下江煊,毕竟她觉得谢槐玉不会因为自己去找郑岱的麻烦。 因为原著里面,她被弄死的三位驸马备选人中,并没有郑岱的名字。 她捧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想不通,摸不透。 难道是自己误打误撞被罚去静安寺思过,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导致的? 如今回想当时的局势,应该是他刚查完广阳王府的案子,他对外宣称的所谓班师回朝,实际上要晚几天。 也就是说,他是在提前回长安路上遭遇的刺客。 但是有一点,她不能忍。 他凭什么管她的婚姻大事,他一不是光熙帝和许皇后,二不是天上的月老,他算老几啊。 活该他孤独终老,谁教他整天瞎拆自己的CP。 自己一个人孤独终老还不够,非要拉着别人和他一起孤独终老才行么。 简直太灭绝人性了。 江窈决定,她也要棒打鸳鸯。 来啊,互相伤害啊。 择日不如撞日,江窈命人备好马车,一路去了广阳王府。 虽说郑太后前阵子嘱咐她莫要与广阳王府的人,可是她又不是正儿八经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那话怎么说来着,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更何况,她此去就是专程替人解忧排难的。 江镜莞自从那一日登高淋雨后便染上风寒,缠绵病榻至今都不见好转,约莫是要留下病根。 女儿家的身子无论讲究富养,其中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身子骨方面。 尤其是在古代,生儿育女那都成了女儿家的本分。 袁氏为此终日以泪洗面,整个广阳王府本就破败,再加上当家主母郁郁寡欢,江窈一踏进去顿时呼吸都沉重起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袁氏今日去静安寺烧香祈福去了,并不在府内。 江窈看着躺在闺阁里奄奄一息的江镜莞,她伏在塌前唤了声“郡主”,塌上人气若游丝嗯了一声。 江镜莞的贴身婢女附耳告诉她:“公主殿下不必过分担忧,郡主这几日以来,气色已见好了,只是夜里常常咳醒,睡得不甚安稳,这会子正补眠呢。” 江窈不便多在此停留,临走前对她念叨了句:“不如你嫁给郑侯爷好了。” 也不知道江镜莞到底听见了没有。 光熙二十六年,十月初,节气立冬。 这一日长安城发生了件了不得的大事,轰动一时,掀起满朝腥风血雨,最后以谢相妥协告终。 起因是光熙帝提拔了个右相,非要试行左相为主,右相为辅的政策。 江窈从穿过来第一天起,就无时无刻不在祈盼着报应不爽,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但她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她现在有点理解江煊每次崇拜着说公主英明时是什么滋味,什么公主英明,都比不上光熙帝浪子回头金不换。 光熙帝终于清醒了一回,他居然明目张胆抬秦栋做了右相。 秦栋是什么人,清河郡主当初仰慕他的才情,甘愿下嫁给他。 夫妻二人举案齐眉,鹣鲽情深。 可惜应了那句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 好景不长,清河郡主在诞下秦正卿世子后,便撒手去了。 现如今外头再称呼相府,都要事先问一问,说的是左相还是右相。 谢相的时代仿佛正在一步步走向堙灭。 感谢他用实践行动证明,一手遮天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姜还是老的辣。 秦栋被封为右相后,长安城中众说纷纭。 有人说广阳王的案子这才算尘埃落定,参与这桩案情的人,都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更有甚者说,陛下这是为了给广阳郡主另谋一件好亲事从而铺路,这才在给谢相下马威。 当天下午江窈的纸鸢也全部完工,实在称得上是双喜临门。 国子监的司业家中白事,主薄年事已高,遂一连放了五日的大假。 她手捧纸鸢,带着连枝一干人等,浩浩荡荡去了校场,她早在做纸鸢那一日便疏通过霍统领的门路,霍统领答应到时拨一块空余的校场给她。 江窈自己的纸鸢由画师匠心制作,是个足足长有三丈的串式纸鸢,惟妙惟肖七幅美人像,肩帛飘飘,又名七仙女下凡图。 而她给宫人们画的则有白云、乌云、雷阵云三类。 小半柱香的功夫后,蔚蓝天际里如愿摆出纸鸢阵,堪称波澜壮阔。 校场四周的城楼上人头攒动,都一个劲的盯着天上瞧。 残阳如血,黄昏将至。 光熙帝的一纸诏书同时昭告天下。 不但设立了个右相,还专门设立了个内阁大学士,正是谢槐玉。 国子监的主薄年事已高,上书告老还乡,暂由内阁大学士接管一切事务。 凡是在朝堂仕途上有几分造诣的,此时都看出点门道,光熙帝此举,实则是在明贬暗褒谢槐玉。 毕竟右相只身居一个官职,可是谢槐玉现如今又有内阁大学士傍身。 江窈心不在焉的转着纸鸢线,看着气喘吁吁的连枝:“东宫可传来消息了没有?” “太子殿下托奴婢转告您,”连枝拈起帕子擦汗,“说他现在的关系网怕是不太灵光了。” “什么意思?”江窈手上动作一顿。 连枝一五一十道:“太子殿下只知晓,谢相今儿下朝后去御书房递了辞官文书,洋洋洒洒三千字,似乎早有预见。可是陛下哪有应允的道理,只叫他回府调休,有朝一日想明白,便随时可以回去上朝,还再三嘱咐他朝政上的事莫要太过挂心,一切都以休整为主。” “父皇怎么就没有应允的道理了呢。”江窈替光熙帝后悔不迭,暗自嘟囔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连枝早已对江窈时不时冒出一两句惊世骇俗之语见怪不怪。 江窈蹙了蹙眉,后知后觉道:“所以,谢相休整到国子监去了?” 连枝朝她捣蒜似的点头。 江窈:“……”人生,总是大起大落。 江窈抬头望天,不得不感叹,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 她的纸鸢一动不动,被挂在东南方向的树上。 连枝连忙宽慰她:“殿下莫慌,奴婢这便带侍卫去帮您摘下来。” 江窈恍若未闻,她看着卡在树梢里瑟瑟发抖的纸鸢,好像看到了将来的自己。 她难免唏嘘道:“天天见谢相,不如自挂东南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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