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兄妹二人才用完早膳,就听小满进来回话,说是荣国府的人来了。 来的是赖大家的,行礼之后,不等黛玉吩咐上茶,便急说道:“我们老太太想林姑娘想得紧,念叨好几天了,又怕您家里事忙一直没叫人来接。这不终于熬不住了,昨儿晚上就没睡好,一早起就叫奴才们过来了,您这就随老奴走吧,宝二爷和姑娘们也是天天念叨着呢。”话音刚落就听“啪”得一声,文湙将茶碗往她脚边一摔,茶叶沫子溅了一身。连带黛玉也吓一跳,不解地看向哥哥。 文湙却不耐烦与这等不识礼数的奴才说话,戴嬷嬷上前道:“这位嬷嬷好生不懂规矩,怎么说话的。就算我们家与府上交好,你也不可无端坏我们姑娘名声。”黛玉到底也是读过女四书的,又跟着戴嬷嬷学了这些时日,听了这话脸都涨红了,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到底是贾母身边的掌事嬷嬷,略微想想就知道这林家大爷为何动怒,却也只笑道:“看奴婢这张嘴,惯会喷粪。皆因林姑娘打小在我们家长大,竟把她和自家姑娘一样待了,还请林大爷、林姑娘饶恕这一回。” 文湙懒怠看她,回头温言对妹妹说:“我们确实有段时日没去给老太太请安了,左右先生得下午才到,早点回来就是了。” 黛玉见哥哥神色温和,并无责怪自己不晓事的意思,适才那点子羞窘已是退了下去,只提醒自己往后注意些,再不能叫人拿住说嘴。于是也道:“也好,玉儿也很是想念外祖母,我先去换身衣裳,哥哥稍候。”说着便带着紫鹃往内室去了。 外头文湙对戴嬷嬷说到:“今日便有劳嬷嬷陪妹妹出门吧”又看看雪雁道:“雪雁就不要跟着了,立春陪着吧。”众人屈身应诺。 福寿街到荣国府不过半个时辰,林家兄妹到了贾母正堂之后,果然见众人都在。兄妹二人上前行过礼后,文湙被让在左上首喝茶,黛玉则叫贾母搂在怀里,众姐妹也拥簇上去。只一个贾宝玉,刚要上前便被戴嬷嬷不动声色得隔开了。 文湙原本闲闲地喝着茶,准备过会儿就找个借口拉贾宝玉出去逛,谁知忽然听到这么一句:“颦儿你近日在家里忙什么呢,这么些时日才知道回来看看,要不是老祖宗派人去接,你怕是还想不起我们这些姐妹。”语气亲昵,温柔和善,却让文湙发了今日第二次怒。 他“啪”地将茶碗往桌上一放,见众人回头,便道:“薛姑娘,这里并没有一个叫做’颦儿’的,想是你叫错了。”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薛宝钗被他这一下吓得脸稍发白,只贾宝玉自喜终于找到机会插话,贾母拉都拉不住,说:“林表哥有所不知,’颦儿’乃是林妹妹的小字。《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文湙道:“我读书少,什么《古今人物通考》我是没听过,但听宝玉所言,这字是你取的?”转头看向贾母,满眼的责怪与不赞同。 贾宝玉虽然看出这林表哥不高兴,却也只当他是为了自己随意杜撰而心有鄙夷,仍道:“除了《四书》之外,多有杜撰,怎么偏我不行。”文湙再次看向这跟棒槌,道:“谁耐烦管你杜撰不杜撰的,但谁允许你擅自替我妹妹取小字的?你家长辈没教你规矩吗,你怎么不替你家姑娘一人取一个。再说,你替我妹妹取个’颦’字,是嫌弃她整日啼哭惹你烦,还是诅咒她一生孤苦不得欢颜啊?” 这番话说的贾宝玉面色通红,一时不知是该先向林妹妹解释自己并不是嫌她烦,还是先与林表哥解释没有诅咒他妹妹。只结结巴巴:“我,我没有,我只是…” 贾母忙把手足无措的孙子拉进怀里,一手安抚他一边道:“林哥儿不必责怪宝玉,当时他年纪小不知事,老婆子也只当他们年幼闹着玩儿而已,如今你既然不喜,便不叫他们再作如此称呼就是了。”话里话外皆是文湙小题大做。 虽然险被气笑,但人家年高又是长辈,况且黛玉还在,不便当着她的面给她外祖母没脸,只是道:“老太君心慈,不忍太过拘束晚辈们也是有的,只是孩子们也大了,该忌讳的也要忌讳起来才是。”话音一转,“不过我看即使老太君慈和,府上的姑娘们规矩都学得极好,知道哥哥胡闹,也没跟着一起瞎起哄。”没规矩胡闹瞎起哄的那个不是你家的。 薛姨妈气得要说些什么,却被女儿牢牢拉住,场面一时有些冷凝。 然而,不同于别人气闷,黛玉心里的暖流却满得要溢出来。原先自己年幼,虽心下觉得不妥,但见长辈没有出言阻止,便也没大当回事。等长大了,姐妹们也没有拿这个字认真,只这个宝姐姐每每提起这个,未免又被人说小性儿,便也忍着没说。如今见哥哥为自己一而再地计较这个,岂有不高兴的? 但也不能叫哥哥一直与一群妇人纠缠,黛玉便先笑道:“哥哥你还不去外院给舅舅们请安,坐这儿听我们闺房话儿也不害臊。”文湙也笑道:“我可没听你们说什么,只是外祖母家的茶好,舅舅们又都是再孝顺不过的,好的肯定都送这儿来了,我把这杯茶喝完再走。”语气和善得,仿佛和刚才不是同一个人。 贾母也笑着说道:“上次你走后你舅舅就一直念叨,好容易你来了,岂有不用好茶招待你的。若是喜欢,走的时候包了带走就是了。”文湙起身谢道:“那子遥就却之不恭了。”又对宝玉说道:“我虽有字,但这是我及第之时座师大人崔太傅给的,妹妹将来的小字也得年高德勋的长辈来取,并不是小辈们可以随意闹着玩儿的,可明白?”不管众人脸色他便行礼告退了,本想带着贾宝玉一起走的,但看他那怂样儿,算了吧,真把他吓病了就不好了,没看王夫人现在就想生吃了自己的样子吗? 文湙走后,待遇便向姑娘们说起五禽戏来:“开始很难做,也很累,但是咬牙做完后便觉通体舒畅。再沐浴更衣之后,整个人走路都觉轻了些。”又道:“家里有专门为我修的场馆,哪怕寒冬腊月也不怕吹着,我从游廊一路过去,脚底泥都不粘一粒。”三春平日里都是被踩着去夸薛宝钗的,今儿反过来一回,岂有不高兴的。只一个薛宝钗,本来是想叫得亲密一点好惹文湙注意,没想到惹来一通指桑骂槐,气的她饭都没吃就和薛姨妈回去了。 贾母没留她,王夫人没空留她——都忙着和戴嬷嬷“叙旧”呢! 贾母道:“往日只有进宫请安时才能在皇后娘娘身边见着你,没想到皇后娘娘居然舍得放你出宫,还是去的我外甥家里,这可不是缘分,往后还得常来常往才是呢。”王夫人也道:“昔日贤德妃娘娘在宫里也是陈蒙你的照顾,如今又要你看顾她妹妹,真不知道叫人怎么感谢是好。” 戴嬷嬷一边感叹不知道这家人脸皮怎么长的,刚刚才叫大爷刺了一顿,转眼就能喜笑颜开,一边笑着答道:“是大爷求到宫里,说要老成点的嬷嬷伺候,娘娘看老奴还行,这才把老奴放出来的。照顾不敢当,不过是尽奴才的本分。” 王夫人道:“你先后侍奉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谁还敢把你当奴才看!只是上月我身体不适没得进宫,不知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二太太说笑了,我现在是安定侯府的奴才,皇后娘娘怎会没事传召外臣家奴进宫。”戴嬷嬷一眼就看出这位打的什么算盘,未免日后麻烦,出言打破她的搭桥梦。 一群人说说笑笑,很快到了午膳时分,文湙照例用过饭便使人传话黛玉,说是时候回府了。不过这次黛玉没要哥哥过来解释,只自己就推了众人的挽留,道:“请的先生下午就要到了,不在府里不像话。”贾母今日也没心再多说,听此话便准了。 兄妹二人回到府上,文湙问陈叔派去接的人可有安排好,黛玉则是再次确认安排好的院子和伺候的人可都妥当,忙忙碌碌不多时便听人报顾先生进府。 顾先生名顾延梅,是顾家旁支的女儿。他的父亲是景和八年的榜眼,因性情高洁,不耐朝堂倾轧,遂带着妻女隐退山林。然这顾先生十分之命苦,先是父母先后过世,其后丈夫又暴病身亡,时年二十刚到。原本族里怜惜她贫弱,想接她回来改嫁,谁知她怕公婆年老无依,便执意留下来侍奉,这一拖便拖过了花样年华,待为公婆送终后才回族里。因其贞烈,顾氏族中引以为傲,她又有些才华,便要她教导族里的姑娘们,每月挣些束脩过活。只是不巧顾家现在年长的已经在议亲,年幼的尚在牙牙学语,她又不愿意闲着,这才由承恩候府介绍来林家做供奉。 黛玉初见顾先生,有些惊讶,她以为一个年过四十又多年丧偶的妇人应该是清冷而严肃才是。而眼前这个,眉眼温柔,面色和善,嘴角含笑令人观之可亲的先生完全是被岁月眷顾了,看起来顶多三十出头。看得出来,她一个人也把生活安排得很好。 文湙把人送到内院交于黛玉,只说声有劳先生便走了。黛玉上前行过礼后,顾先生道:“因先夫忌日,耽搁了这么些日子,劳你久等了。”黛玉笑道:“先生这是有正事儿去了,多费些时日原就是应该的。再说,学生不候着先生难不成还让先生等学生不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理儿?” 想着顾先生舟车劳顿,黛玉便先把顾先生送到安排好的院子,吩咐丫鬟婆子好生伺候着便要告退,顾先生拦道:“且慢,听说你还在学着管家,你一般什么时候安排家事,什么时候上课呢?”黛玉回到:“现下都是上午就把事情吩咐下去的。”戴先生想想道:“那我们便下午上课,讲两天书,隔天学琴,如何?”黛玉屈身:“听凭先生安排。”说完便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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