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并不似诗词中那般美不胜收。倒春寒来得毫无征兆,湿冷的空气充斥着人的全身毛孔。寒意直沁骨头缝。    老张头一大早就煮了一锅疙瘩汤,还生了碳盆。穿过大半个后院给柳叶送去。    老张头迈进公房门的时候,柳叶正和卓元在案边讨论着什么。    “你确定那只阔口瓮是瓦舍丢的?连同那尾小鱼儿?”柳大人在问。    主簿大人回:“千真万确,瓦舍杂耍中有一名曰大变活鱼者,用的就是阔口瓮和一尾小鱼。前儿杂耍班子就发现瓮和鱼都不见了,只是觉得本就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另寻了一个顶上了事。直到今日咱们粘贴了认领榜,方得知这个东西去了缘客隆。”    柳大人皱着眉头道:“那且将杂耍班子的各个人都细细查一遍吧。”    老张头看了看主簿大人,再看了看手中的一碗疙瘩汤,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小老儿不知道主簿大人也在,这就再去厨房盛一碗。”往案上放下疙瘩汤,“柳大人和卓主簿相扶相助,不禁让小老儿想起了我家大人和方主簿……”拽起袖口擦了擦浑浊的眼角,赶忙回转话题,“小老儿就这就去厨房……”    “什么天,说冷就冷,昨儿还直冒汗,今天就结出冰来。”田峰嚷嚷着往屋里进。这几日,田峰将县衙的捕快衙役都集合起来操练了一番,发现其中不乏滥竽充数者,当场勒令其脱下官服回家种田去。如此一来,衙门的人手远远不够。好在大宋律法规定县衙有自主招用衙役捕快的权力。这几日,田峰正为此事忙得脚不沾地。    老张头与田峰差点撞在一起,连忙哈了哈腰,往厨房去。    田峰在碳盆上头烤了烤手:“大人,你真该好好治治那个姓钱的。方才我又去了一趟牢房,瞧见那宋二又添了几道新伤。”    卓元诧异:“宋二是死囚,单独关押,不会被他人所伤。再说宋二的案子,不是结了吗?卷宗都已经整理完结,只待送往刑部报批,钱水淼此时去对其行刑有何意义?”    田峰:“也许他在咱们这儿受了点气,撒在了宋二身上?”    卓元:“……”    柳叶沉吟:“也许……他的意图并非小梅奸杀案……”那个“他”还不一定是钱水淼。    卓元愣了一时,拍了下脑门道:“莫不是德清真的有专银贪墨案?宋二、刘胜、方也、钱水淼都是参与者,因为分赃不均起了内讧,自相残杀……哎呀,这么说来,刘胜怕是给人害了呀。”    柳叶扶着额角,脑中突然闪过一丝光芒:难道这运河决堤并非是官员不作为,而是硕鼠贪墨?会是刘胜吗?难道他贪了银子,借着德清水患溜之大吉?    不对,钱水淼说奏报早在三年前就开始了,那时刘胜还未到德清任上。就算专银是在刘胜到任期间下拨,莫说户部层层审核,就是到了湖州也得经过湖州府方能到德清。刘胜何来这样的胆子,刚刚上任就贪墨如此巨款?    若说有没有贪墨之案,查之倒也不难。只消往户部递交查询信函,自有回应。    “卓主簿,劳烦你起草一封文书……”    柳叶尚未说完,卓元已经接话:“好。”    柳叶一愣,卓元一副洞察心机的表情:“柳大人是想查查这些年户部有没有给德清拨发专银是否?”    柳叶:“果然,你果真不仅仅是有钱……”    柳叶的话语中多少含有嘲讽意味,卓元却不以为然:“那是,伯植是才学渊博,自然是可以通过科考进入仕途,可是我不一样,虽说侥幸跻身三甲最末名,但是才学实在疏陋。有报国之心,却无雄韬武略,除了有点小心思也就只有点银子了。”边磨墨边摇头晃脑道,“好在如今我是跟了伯植兄,前途略见光明。”    柳叶面色微嘲:“只怕前路更多的是荆棘。”    卓元掂起一支狼毫,蘸了墨,道:“有荆棘就斩之,有巨石就绕之。”兀自言语,“有田捕头在侧,伯植有何好怕的。”    柳叶握着卷宗的手微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些,干干地笑了两声。    柳叶沉吟半晌,道:“宋二之案疑窦丛生……我倒想去牢中会会此等‘穷凶极恶’之徒。”    田峰噌一下站起身,“如此,说走就走。”    卓元抬着刚刚写完的文书,正在吹干上面的墨迹,闻言制止道:“伯植乃是一县之官,这大堂都还没升过,怎么能屈尊去那阴暗潮湿的牢房?不如让田捕头悄悄地将人带到这儿来瞧一瞧就好了。”    田峰突然呛咳起来,半晌才道:“姓卓的,你以为我是偷鸡摸狗的小贼吗?”    柳叶却起身,抚掌道:“卓主簿此计甚好,”转头对田峰道,“此事最好不被他人知晓,毕竟县衙里头人多眼杂,咱们初来乍到,也不晓得哪些是信得过的哪些是信不过的。”    田峰皱起眉头:“大人,你这是为难我。虽说晚上之时六房文吏和大多数捕快衙役已经回家,可是还有一组轮值的,不少于五人。再说,牢房内的禁子牢头,职守也不下于十人。我怎么可能躲过如此多耳目将人提出来。”    老张头端着一个托盘推门进来:“天冷,大家喝碗热乎的疙瘩汤。”托盘在桌上搁下,老张头两只长满粗茧的手来回搓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踌躇半晌,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退出房去。    卓元端起疙瘩汤喝了一口,砸砸嘴,端着碗径直走出门去:“我找张伯拿点辣子去。”    倒春寒的夜,风刮得如呼啸的虎,丝丝沁入心骨。夜幕才垂,街道寂静,唯有窗口映出昏黄的灯光略带温度。    县衙前堂静悄悄,唯有侧廊一间公事房还透着微光。几名职守的捕快正围着火炉子小酌。巡夜组已经上街,留下的不过三五人,夜深寂静,除了寒冷便无其他。得亏新来的柳大人体恤下情,让老张头备了酒菜和火炉,让值夜变得不再难捱。    相比公事房,县牢的冷更是透入骨髓,潮湿伴着阴冷,若是稍微坐下,一时便有全身冻僵的错觉。禁子跺着脚骂娘,恨透了这个湿冷胜过严冬的春夜。好在新来的柳大人命老张头张罗了酒菜送来暖身。    禁子牢头猛喝了几口烈酒,龇着牙砸了砸嘴,用粗糙的手掌抹了一把嘴,高喊一声“痛快!”    手底下的几个狱卒也猛灌几口烈酒,一时间,体内的潮热行过四肢百骸,百脉通泰。寒冷一时间消了大半。    夜过半,风更甚。一阵狂劲摇动,牢房门晃了晃。牢内的犯人们只觉得昏暗的灯火被风刮得几欲熄灭,又岌岌复燃。夜凉,没有人愿意多去看一眼灯火为何摇动,只想着在破棉被里汲取多一丝的暖意。    内院厢房外,田峰踩着沉稳的步伐巡护在门前,敏锐的眸光不停地扫视着周围动静。不知何时起,雨在夜空中飘荡,让湿冷的空气更加湿冷。    每一步都是沉稳有力,左手压在腰间的长刀的刀柄,右手微微握拳垂在身侧,一副随时出击的模样。    屋内油灯闪烁,数只火光在空气中来回跳动,照得满屋影影绰绰。柳叶看着眼前的人,虽说先前有田峰的描述,心中已做了些准备,却还是被深深地震惊到。    一副躯体,衣裳褴褛,血迹斑斑,几乎无法辨认衣料原先的颜色与质地,多处破碎的衣料已经和模糊的血肉相互粘连。再看面部,肿胀的眼皮结着厚厚的血痂,眸子完全被血痂遮掩,“尾随并奸杀小梅”的宋二此时就是一个瞎子。脸面上遍布血痕,难辨面貌,更残酷的是被烙烫的舌头已经开始化脓,他只能张着嘴,任由脓水混合着血丝和口水顺着已经溃烂的嘴角流淌。四肢皆被厚重的枷锁磨成血肉模糊。    这副非人的模样!柳叶几乎将牙齿咬碎才将胸口的愤怒压下去。    卓元拿出田峰从牢头处摘来的钥匙,小心翼翼取下枷锁。但是牵动的伤口还是让宋二呼出声来。    含混不清的声音,让正在一旁帮着倒热水的老张头手中一抖,热毛巾扑通落进盆中,溅起水花四散。柳叶微不可查地瞥了他一眼,将他失态的模样看得真切。    “宋二。”柳叶平复了下胸中的愤怒,开口,“我来问你,奸杀小梅一案你可有什么要说?”    那宋二浑身颤抖了一下,奋力抬起手臂,伴着恶臭发着哼哼之声,情绪颇激动。    卓元掩了掩鼻子:“柳大人问你话呢!”    宋二顿了一顿,胡乱挥舞的手停在半空……    柳叶的眸光在老张头身上转了一圈,后者正平静地搓弄着手中的面巾。目光幽幽回转,绞在宋二身上,一字一句道:“德清县原县令刘胜不知去向,在下柳树,乃是奉圣明前来继任的……”    宋二停顿的手忽然更加用力地挥舞起来,口中嗯嗯声更加急剧,用力扭动着身躯,更是从榻上滚落。    不知从何处来的累击中了柳叶的灵台,她目光紧紧锁着宋二:“你不是宋二,对否?”“宋二”连连点头,“你没有奸杀小梅,对否?”    两行血泪从那肿胀的眼皮缝隙中滑落。    “那你是谁?”柳叶蹲下身步步追问。    “宋二”呜咽着,却无法说出话来,直将头往地上磕,砰砰出声,直到额头渗出血丝。    柳叶又道:“你的舌头被烙,是因为有人不想让你说话,对否?”    “宋二”呜呜大哭,血泪糊满伤痕交错的面部,更加狰狞,他伸着被拷打变形的手在空中挥舞着,试图抓住什么。    柳叶抓住他的手,“你有什么想要与我说的?你想让我为你申冤?”    “宋二”闻声,停下了胡乱挥舞的手,僵直的手指试探着往柳叶的手心划去。  宽大的袍袖遮盖了两手相接之处,柳叶任凭那不怎么灵活的手指在自己的掌中游走,一丝不详的预感在缓缓延伸……    并不完整的比划在手心渐渐凑成一句话“吾乃刘胜”!    一名离奇失踪杳无音信的七品朝廷官员,竟然被悄无声息地关押在自己衙门牢中,并被折磨得面目全非。    柳叶突然明白为何有人不然柳树到得德清,从某个角度而言,她竟然庆幸柳树没有遭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刘胜就在眼前,从老张伯方才的反应来看,他分明是瞧出什么来的,可是他自始自终都在佯装镇定……    为了不打草惊蛇,刘胜不得不在狱卒醒来前被送回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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