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床头小灯发出晕黄柔和的光线。  明楼推开门,见到的就是楠木雕花大床上蜷着身子熟睡的小人。缎面云纹棉被严严实实裹住了香肩玉颈和小半张脸,下面却伸出两只白嫩嫩的小脚丫暴露在空气中。  明楼蹙眉轻叹,走过去摸了摸那团冰冷,拉过被子为她盖好,一面用力揉搓她的脚踝脚心。  汪曼春迷迷糊糊地挣了挣,闭着眼叫:“师哥?”  “别动。”  明楼坐在床沿板着脸教训:“多大的人了还踢被子?看这小脚冻的!我给你按摩一下活活血,免得半夜里抽筋。”  汪曼春乖乖不吭气了。  明楼不再说话让她继续睡,直到掌下的肌肤完全恢复温软,这才默默停下手来。细细掖好被子,起身蹑手蹑脚去拉床头的抽屉。  汪曼春翻了个身,睡意浓浓地问:“你找什么呢?”  “你的月历本。”明楼边说边将本子拿在手里,一页页翻开来看。  “嗄?”汪曼春忽然清醒了,一骨碌坐起来,正对上明楼的眼睛,顿时心虚:“师哥……”  “最近几个月,为什么都是空白?”  “我……”汪曼春神色惊惶:“我忘了。”  “连着几个月都忘了?”明楼异常严肃,目光幽冷。  “师哥,你别、别生气。”她怯怯开口,如同受惊的雏鸟:“抗战胜利,举国欢庆。我想……”  “这件事,我们已经谈过多次。”  明楼一个手势打断她,眼神锐利语出如冰:“汪曼春,你明知道我的态度,你是故意的。”  “不是!师哥,真的不是。”  他极少有连名带姓地叫她,怕是气得很了。汪曼春一下子慌了神,急遑遑地解释:“刚胜利那阵子,我们全都忙疯了,我是真的忘了留意日子。后来,后来就有点乱了,我也弄不清楚。”  “那你说的安全期?”  她认错地低下头:“是……按以往的规律算的。”  “你明知道那不保险!”  明楼眉峰紧蹙,狠狠咬牙:“算不清楚,我们可以用措施。你这分明就是有意为之,坐等着出了问题,再拿一句‘意外’来搪塞我!”  “师哥,你不要生气……”  汪曼春慌慌张张拉他的手,想辩解却又无话可说。不知不觉湿了眼眶,一副惶遽无助的楚楚情态。  明楼不为所动,退后几步抽出手,强压恼火冷冷问:“怀上多久了?”  “大约,两三个月吧。”她小学生一般深垂着头嗫嚅。  “很好。”明楼怒极反笑:“若我今天不问,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才告诉我?”  “不是的,师哥。”她泪意盈盈可怜兮兮地软语分辨:“我也才刚刚发现。怕你生气,还没想好该怎么说……”  “怕我生气?那我可真受不起!”  明楼嘲讽地一勾唇角:“既然早策划算计好了,我没什么可说的。恭喜夫人心想事成,大可不必顾及我的感受。”  扔下这句话,他转身决然而去。精致的镂花木门在身后重重合拢,“砰”地一声,震碎了夜的静谧,回荡在一室空空落落的清寂中。    深夜,冷月如钩。  老宅后园的荷塘流水,在这寒冬腊月只余一池残茎。曲桥假山背后的赏月亭内,明楼静静凭栏凝伫。淡淡的月光在身后拉长了斜影,迎面拂过的风翻飞起单薄的衣袂。他就那样神色清冷地孑然而立,面沉如水,扶在亭柱上的手指痉挛收紧,不易觉察地微微颤动。  “大少爷!”  抱着衣物一路寻觅至此的阿香,急匆匆上前帮他将大衣披好,又踮着脚尖裹上围巾,口里一股脑叨念道:“太太就说您可能没穿够就跑来这里,果真不假。大少爷,您真生太太气了?您跟太太如胶似漆的,还有什么架可吵啊?”  她一脸天真困惑,语气不无责备:“太太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急着要出来找您,说:都是她的错,是她不好。怕您还没消气,想了想还是让我来劝您回屋。大少爷,这么冷的天,快回去吧。回头冻病了,太太又不知要多心疼呢。”  明楼没有答话,只沉默注目远方的灯火阑珊不言不动,面色阴郁如漆黑暮色深浓无际。  “大少爷……”良久没有回音,阿香忍不住再次开口欲劝。  “阿香啊,”明楼终于调回视线,打断她毫无征兆地问出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太太生产那晚,你还记得吗?”  阿香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面露惊恐:“大少爷,您……您怎么又问起这个?”  “一晃好多年了。”  明楼合了合眸,幽幽气声沉痛艰难:“当时,就只有你在她身边。那天夜里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阿香饱含畏惧地瞪大了眼。  记得多少?  淅淅沥沥淌了一地的羊水,弓着腰痛苦得扭曲了的面貌……明明还差着足有两个月,却偏偏选在大少爷阿诚哥都不在的一晚轰然发动。熟悉温暖的明公馆,从未如那一刹感觉巨大空荡到可怖。  “不,不能打扰他们!”  一把扯下电话线,那张写着紧急联络号码的便笺顷刻被撕得粉碎。手足无措地望着披头散发的太太狂乱扑来,真的怀疑她是否已疼得发了疯。伸手欲扶,却听得她无比清晰地吩咐自己要收拾的东西。打包出门,她不会开车,还是站都站不起来的太太咬牙死挺着一路开到医院,座下一滩血污,小囝囝半个头都已经出来了。  血腥弥漫的惊心往事,走马灯般一幕幕纷沓交杂重现眼前。阿香浑身战栗,怕冷般地双臂抱紧,苍白着脸颤抖答道:“阿香这辈子都忘不了!”  仿佛有把极细的刀在胸口来回翻搅,一股热辣辣的液体自心脏喷薄而出直冲眼眶。明楼猝然低头,指尖狠狠按住突突跳动的额角,将脸颊深埋入掌心中。  双胞胎易早产,他并不是不知道。加上曼春的心痛病,到了后来已不能平卧,只能每晚靠在床头勉强休息。那个时候,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离开的。可偏偏任务来得太急也太重要,曼春又反复神气轻松地强调一切安好,他狠着心对自己说:不过几个小时,行动结束了给她带草头圈子红烧肉吃。  谁想,就在那晚,他不但错过了孩子们出世,还差一点永远失去了她!  “大少爷,您没事吧?”阿香忍不住问,担忧忐忑。  她忘不了:那个血色凌晨沿医院长廊一路狂奔而来的人,在急救室缓缓关闭的大门前发疯般拍叩嘶吼。那是她迄今为止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到镇定自持的大少爷完全彻底的失控。  明楼摆了摆手,慢慢抬头站直,幽邃目光定在黑暗深处不可知的某点,憔悴容颜惨白如魅。  似乎千辛万苦的独自分娩还不够折磨,产后大出血和随之而来的心动异常直接威胁生命。他到现在还会在梦魇中看到那一床浸染着鲜血的被褥狼藉和床下的一地血泊,蜿蜒的血迹从产房一直延伸到手术室。漫天猩红,无以复加的悔恨和凄惶无助的恐惧铺天盖地深刻蚀骨,压迫到无法呼吸。  夜半袭来的风,劲而冷。  明楼迎风重重吸气。  如若早知道会发生什么,纵使面对大姐千般数落万般失望,也绝不会有明朗、明澈的。  只可惜,他无法预知。  只能守着深度昏迷气若游丝的爱人一遍遍地忏悔,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祈求上苍不要带走她……  够了!  这辈子他绝不再要孩子,绝不!  一次就够了,他早吓破了胆。  用尽了全力地爱她宠她顺着她,唯有这件事不可以。  哪怕曼春恨他怨他,他不能再让她受那份罪,冒那个险。  他赌不起!  可到底,曼春就是曼春。她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止。  即使是他。  事已至此,他深知她的倔强,坚持。  无计可施。  曼春,我好累,也好怕。  明楼眼前逐渐模糊,自胸臆席卷全身的心力交瘁无奈彻骨瞬间没顶,顷刻窒息。  “大少爷!”  阿香的惶恐惊叫声中,一大蓬殷殷血雾蓦然溅落亭栏。星星点点,凄艳如花。  他紧按胸口猝然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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