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令嘉的想象里,宣夫人是个小外官的女儿,像这样以孕育有宠进上去的妃嫔,最恨别人——譬如新一拨进来的低位嫔妃们不守规矩。    施阿措虽然出身低微,也是全国朝万千少女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十二人之一,规矩并不很错,一听沈令嘉令人送来的口信就知道自己惹了什么祸,连忙趁夜除了首饰脂粉往主殿请罪去了,一进柔嘉殿便倒地跪伏:“夫人,嫔妾有罪!”    宣夫人连忙吩咐道:“红雪,将采女扶起来,才下了雨,地上凉呢!”    施阿措却不肯起,只一味伏地痛哭:“娘娘若这样大度,嫔妾才真是无地自容了——嫔妾下乡小县民人之女,入宫时日短,竟连规矩也不懂,若非姊妹提点,还不知道已犯下了与人交游不先报宫主知道的过失,真是乱了本分了!”    宣夫人开始还怔怔地听着,及至施阿措说“与人交游不先报宫主”时才“噗嗤”一声笑道:“就为这点子小事,也值当得一哭?”一面提裙下座亲挽了她的手起来,对自己的侍女斥道:“没眼色的东西,采女哭得妆都花了,还不奉了巾栉来呢!”一个穿碧的大宫女默默一福身,利落地退下去了。    施阿措犹惶惶然不肯落座,宣夫人再四将她按下去,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坐着,听我说!——像这些古早规矩,前朝时候是有的,为的是那时候宫妃多长久寂寞,女人又是三人能唱一台戏的主儿,日久难免生事,所以令宫主严管宫人。如今内宫人少事少,再这么行动就要上报未免苛刻,因此连主子娘娘竟也不大放在心上了。唯有你们这些才进来的新人,因没受长久□□,才不知道这些事,”她一面笑着一面亲手将下人才拧的热巾子递给施阿措:“你这实心眼的傻孩子,还当了真,快擦擦脸吧,小可怜儿,哭得妆都花了,还当是什么大事呢。”    施阿措十分不好意思地低声道:“谢娘娘。”旋下座福身双手接了,“嫔妾素来有个胆小的毛病,如今又入了宫,只怕自己哪一处坏了规矩惹人笑话,倒叫娘娘见笑了。”    宣夫人笑道:“这有什么,我比你大八岁呢,看你们这些小孩儿们如同妹子一样,有什么可笑的呢?谁都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可是你也不许与你那姐妹生分了,她肯提点你,是与你好,便有一半句说得不对的,心也是对的,你休失于苛刻了。”    施阿措自己抹着眼角,应声道:“娘娘放心,我醒得的,她是我江苏来的同乡,我们早先还是一舍的情分,这是该亲近的人。”    宣夫人“嘶”地一抽气:“我倒想起来了,这一回江苏选进来三个人,全都是民人子。与你同舍的是沈氏还是米氏?”    施阿措笑着奉承道:“夫人好记性,正是金陵沈令嘉,她现是中家人子了。”    宣夫人略一颔首:“你们江苏向来是出美人的,江南地方,女郎比别处都灵秀些,只是这几年宫里万事都是新立,难免一时有照顾不到的。像这些规矩,不懂了只管来问,没有人笑你的。”    施阿措乖乖应了是,宣夫人方笑着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又令人开了她的妆奁,让施阿措上了粉再回去。    施阿措尚未来得及回话,就听外头太监唱道:“皇上驾到——”众人忙随宣夫人出门跪迎。    今上年纪还很轻,只有二十四岁,恰是六月里的圣寿,刚刚不到二十五,因此与嫔妃们都常调笑,他一手拉起一个嫔妃来便往殿内走:“梨花如何春带雨?莫非是云又发威?”——宣夫人的闺名正是上拂下云两个字。    宣夫人捏着手绢的手轻轻打了皇上一下:“皇爷惯爱开妾身的玩笑,若是哪一天害小施怕得不敢见我了,妾身可就要收拾皇爷了。”    皇上笑道:“爱妃如何料理朕?”他在主位上与宣夫人相对而坐,施阿措在下手陪侍:“难道使温柔刀、智慧剑不成?”    宣夫人哼笑道:“妾身一介女流,如何有那等高妙手法?只好去与臧姐姐告状罢咧!”    皇上猛然爆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仿佛很乐见内宫妃嫔和睦似的:“你这妮子又来带坏你妹妹们!”他转头对施阿措笑道:“休与你姐姐学,她净会往人心上扎刀子!”    施阿措紧张地陪着笑道:“主子娘娘疼爱嫔妾们,嫔妾们才敢仗着娘娘免受些皇爷的欺负呀。”    皇上听出来她嗓子干干的,便伸手抚了抚她的小脸蛋儿,笑道:“可怜见的,既然你姐姐们都这么疼你,怎么又哭了呢?”    施阿措的脸一红,宣夫人笑道:“皇爷快别作弄她了,这孩子才闹了笑话来。”便将方才的故事一一说了。    皇上笑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是朕错怪了爱妃了,原来爱妃是不曾吃醋的。”    宣夫人道:“可见皇爷今儿是心情好了,竟来作弄嫔妾们,莫非皇爷在前朝碰见好事儿了不成?”    皇上道:“也不算是什么天大的好事儿,也不过就是——”他仿佛极其想抑制住高兴的模样却没能成功似的,“西戎今年复贡了。”    西戎向来桀骜不驯,称臣而不纳贡已有十数年了,早在先帝末年就停了的事,如今却叫皇帝办成了,这可不是说明了今上莫不宾服,四海来朝么?    宣夫人的脸登时就亮了,永华宫人跪了一地:“恭喜皇爷,贺喜皇爷!”    皇上握着宣夫人的手:“你父亲在陕西汉中府知府上留了有十多年,如今好容易从任上干出实绩来了,朕欲迁他陕西承宣布政使司右参议,仍旧管西戎那一档子事,过几年功勋够了再退,好不好?”    宣夫人脸上的笑掩都掩不住:“妾身懂什么前朝的事呢?还不是皇爷说什么妾父就做什么,妾父想来也愿意再替皇爷多干几年呢。”说着便立到皇上右侧去:“妾身的小厨房最近又做了几道新菜,妾替皇爷布膳,皇爷尝尝。”    施阿措慌忙退了一位,侍立在皇上左后侧。    皇上一把将她拉下来:“朕好容易来你这里一趟,竟连与爱妃坐着清清静静地用个膳都不行了,你快坐下吧,便叫小施替咱们布菜也罢了。”    施阿措一怔,宣夫人已坐下了:“妾身服侍皇爷还要遭嫌弃,什么世道!”    皇上笑道:“你汉子心疼你还不好么?净在这里瞎矫情。”一面对施阿措吩咐道:“替你姐姐舀些杏仁豆腐,她惯爱吃那个。”施阿措此时已净了手,闻言连忙侍立起来为皇上与夫人布菜。    一时饭毕,宣夫人问:“皇爷今晚还走不走?”    皇上一扬眉毛:“你又问这个做什么?自然是不走的。”    宣夫人道:“满宫新鲜水灵的小姑娘,皇爷竟不想念么?我这老树糙皮的,皇爷可别睡到了一半问:‘你是哪里的浣衣妇’!”    皇上抚掌大笑:“还说爱妃不曾吃醋,这里好浓的酸气——罢,本来该去瞧瞧新宫嫔的,叫你这么一说也没脸走了,魏璐,”他吩咐道,一个穿石青衣裳的大太监就默然出列叩首,“去往东暖阁传令,叫按时下锁,朕今夜歇在永华宫,不必留门了。”    那大太监就应了声:“是。”自己却不去,反是出门吩咐一个随堂的小太监两句,那小太监得了令,飞也似回乾清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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