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春水将一个匣子捧着回来了,启开来,正是之前那四色首饰。    两个小太监先使托盘将一只头冠与一对手钏送至施阿措与沈令嘉的案上,二人慌忙肃手恭迎。头冠乃是整块血红的玛瑙所制,雕刻成裂口石榴的模样,最难得外头的皮子正正好是石榴皮的颜色与形状,裴少使就坐在施阿措上手,她素不得宠,手里的好东西也有限,此时眼睛里的艳羡都快溢出来了;沈令嘉的手钏是珊瑚,较之漆器更加冷红,她当时就将旧的递与侍女,自己换上新手钏,以示喜爱。二人同出拜谢道:“嫔妾谢娘娘恩典。”    谢才人便知道下头是自己的了,果然春水亲自捧了一只金戒指送到她手里,那戒指上的宝石只比指甲盖小一圈,周围又攒着细小的金刚石碎粒,戒身是累丝的,虽然低调简洁,可是其中的贵重一眼可见,她却并不惊喜惶恐,只是笑意盈盈地出席来拜谢:“嫔妾又偏了娘娘的好东西了。”    沈令嘉下手坐着江苏同乡米如如,一贯多话:“阿沈,你说这一块宝石要值多少钱?”    沈令嘉想了想:“咱们中原向来以玉为重,宝石要轻些,只是出宝石的地方也实在不多,这么大一颗蓝宝,成色再不好,没有千两也下不来的,何况主子娘娘手里出来的东西,岂有个不好的呢?”    她们两个犹在猜测,上头皇爷已经想起了当时的事:“这是那一年有几个番人走丝绸旧道过来的时候带的?”    臧皇后笑道:“正是,咱们中原虽然也出好宝石,终究不那么多,那些番人手中的也算得上好货了。”    他们说的是先帝太和年间的事。虽然汉唐时候中国丝绸远销海外,无论瓷器、茶叶都惹得胡商哄抢,可是由于前朝末年战乱不断,各地藩镇势力勾心斗角,丝绸之路已经多年不通了。待本朝高皇帝定国后再要通商,西域诸国已成气候,倚势要税要得极厉害,不能相与。    反是海上,虽然风浪甚巨,可是财帛动人,总有几个不怕死的大商人肯乘船往来中国与外藩等地,倒卖的尽是些稀奇东西。中原人称的交州,古时候的交趾,如今的瞿氏越国就是其中重要的大港口,每隔三年五载,总有海船往来。    今上未登大宝的时候,有一年来了一船番人,出手端的不凡,竟有极硕大极纯净的宝石、成色上好的胡椒、顶剔透的玻璃与颜色绝艳的胡姬。越国王固然爱财,只是头上顶着个宗主国,不敢怠慢,因此挑选了最拔尖的好东西贡上来。先帝将宝石分赐后宫,胡椒玻璃封赏大臣,唯有胡姬退回去了——要是生下来金发碧眼的皇子皇女可像什么话呀!    匣内只剩了一样东西,臧皇后便招招手,曹贵妃本来坐在郗法下手,此时下座连趋数步至皇后座前,皇后自匣中抽出来一只宝光灿烂的长簪,簪到贵妃头上,一时众人都抽了一口冷气。    那长簪实在是无双的宝物,簪子由一整块成色上等的羊脂白玉所雕,那是真正滑腻如脂的好玉,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簪头极大,数座楼阁排列,竟然比曹贵妃头上夸张的牡丹髻还宽些,可想而知原石未雕时是何等难得的美玉。    这已经极其难得了,更难得的是雕出来分明是一整座仙人楼阁的形状,楼内或有仙子对镜,侍女梳妆,或有神仙授道,童子随侍,或有歌舞作乐,主宾尽欢,皆纤毫毕现,人物面容栩栩如生。    至于楼中宝器、门窗、衣饰、盆景等处,又贴金银宝石,全用粉珍珠、祖母绿、金丝晶、海蓝宝作配,其中富丽堂皇不可尽数,真如天上白玉京一般。    宝物到了这个地步,无论是白玉、雕工还是金银宝石,都已经不是能够用钱来衡量的了,很多宝石成色太好或者个头太大,民间要戴不仅太扎眼,而且违制,只有往上进献,这样层层上贡,最后就到了天下至尊手中。而这些顶级宝石制作的精美的宝器,臧皇后要戴没有人能说什么,可是曹贵妃的品级就差着些——皇后与皇妃地位差距甚大,正妻与妾,不止是在儿子的继承权上有区别的。    这羊脂白玉八宝簪固然簪头太大,簪身恐不够粗,有戴不住之虞,可是精美到了这个程度的首饰,已经不能单单当做一件首饰来看待了,哪怕摆在贵妃屋内当做一个名贵的摆件,它也是当得起的。    众人看得目眩神迷,皇后却并不当做一回事,她是先帝钦定的太子妃,十二岁起被尚宫女官亲自教导,十六岁掌东宫事,二十一岁就做了国母,她又生了皇上的嫡长子与嫡长女,见过的好东西不知道有多少,根本不将这个程度的宝物放在眼里。便在此时,人人惊羡,她也只是将酒杯举起来祝祷罢了。    一室皆静,只听得臧皇后的声音淡淡的,颂了一句张孝祥的词:“愿明年强健,百姓欢娱,还如今日。”众人皆饮酒一杯。    郗法大悦,无论是皇后对嫔妃的爱护,嫔妃对皇后的恭敬,还是皇后最后那一句颇有母仪天下风范的祷词,都是“太平”两个字在后宫最好的体现。他大笑着举起酒杯来,亦祝道:“绥万邦,屡丰年。于昭于天,皇以间之。”众人亦饮。    这是《周颂》中的词句,是说万国来朝,连年年景丰足,功德昭著于上苍,请天神监察皇室。自新皇登基以来,这几年的年景确实好,国内并无大灾大疫处;帝王坚持不选秀、不食荤、不衣丝整整三年,要为先帝守孝如民间的孝行也被大臣们屡屡上表提起;更难得的是西戎复贡了,这是先帝也未能做到的事,不少人都说是因为今上德行惠泽宇内,才感化了西戎野人。如今不比先年战乱频仍,太平时候难建功,今上既然有了感化外族的德行,身后一个“文”或者“仁”的谥号总是少不了的,说得直白一些,作为一个皇帝,郗法已经把分内的事情做完了。    曹贵妃亦笑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这是《卷阿》,唱贤臣美士云集于明德天子身边,恰今年选秀,西戎又来朝,也算得上应景了。    她下边按位份该是董德妃,郗法望向董清辉,脸上的喜色一淡,董德妃并无半点欢笑,只将酒杯高高擎起,对着郗法祝道:“公子公孙,诜诜振振!”    春秋战国时候,实际上的统治者是各地的公侯伯子男爵们,但是东周礼崩乐坏,各国国君都被尊称为“公”,他们的子孙又被称为“公子”、“公孙”;而现在,人们尊称某位地位高、有德行的人也成为“某公”,“公子”“公孙”即是“某人的儿子”“某人的孙子”。而“诜诜”“振振”二词则出自《螽斯》中的首句:“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董德妃自从落了韦凝光的面子之后就一直不得宠,选秀之前郗法看在二皇子的份上还时常去看她,结果韦凝光事一出没多久,郗法就下旨,说郗瑶已经四岁,是该进学的年纪了,且令他暂挪到靠近宫门的重华宫去,依兄长读书。重华宫虽然壮美,却在外宫一带,离董德妃的永福宫甚远,况且郗瑶虽然说是四岁了,实际上才三周岁,离开母亲居住难免想念,太监宫女照顾得再好也不能减弱,教董德妃如何能放心?    为了把郗瑶接回身边,董清辉这一阵子连躲羞也顾不得了,日日向太后处请安,风雨不落;又厚礼卑辞去给韦凝光道歉,总算把这两处的怒气都安抚了下去,只是皇帝依旧没有让她领回自己的儿子。    她这是怨恨起来了,沈令嘉想,董德妃被见不到儿子的绝望折磨着,已经开始恳求郗法看在自己为了他生育了一个儿子的份上饶过她了。    郗法的脸色极其难看,沈令嘉甚至看见他的脸颊扭曲了一下,他缓缓、缓缓地将一口气吐了出来,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了,回去等着吧。”    自宣夫人往下,谁也不敢掐尖要强,在这个时候邀宠,也要有命去享受宠爱呀。郗法在剩下半截宫宴上一直阴沉着个脸,皇后也不敢劝解什么,只是看着皇帝快要控制不住脾气的时候才抚摸一下他的手臂,提醒他平静一些。    果然,大宴后郗法就走了,要按照他平日的脾气,这个时候应该是点一名爱妃伴驾,共享春宵的。皇后也不拦着,只是恭送了圣驾之后抬起脸来睨了董德妃一眼,董德妃如遭雷击立在当地,皇后却已经不看她了,只是环视了众妃嫔一圈,重点看了姜、施、韦、沈几个,道:“今天皇爷心里不舒坦,谁要是这几天承了幸,不许耍脾气、不许使性子,好好地把皇爷哄转过来,要不然,我也只能请出宫规来了。”    众人皆诺诺应是。    皇后的脸色微微放缓:“乖巧一些,这几天皇爷给你们受的气,将来我叫皇爷与你们赔罪;这几天你们侍驾摔坏的东西,只管来找我,我给你们补上。可是一样——”她厉声道:“皇爷平时是怎么对你们的你们自己明白,谁家男人对女人这么体贴过?这个时候该报恩了,不许说那些戳心窝子的话伤皇爷的心!我这里,容不下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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