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嘉自七月十一内宫小朝会之后就一直在忙,她自劝慰了郗法之后就入了皇后的眼,臧皇后看重她,令沈令嘉帮忙整理王公勋贵之家贵女的资料画卷,曹贵妃也时时看顾,终于到七月底之前,整理出来大约十二人。淑恭公主身份高贵,因此,挑出来的淑女们,在宗室则都是亲王、嗣王、郡王之后,在勋贵里则是开国公、开国郡公、开国县公、开国侯家的孩子们,略低些的品级都见不到。    因嫡长公主只是挑了一位郡王的嫡孙女与一位开国郡公家的嫡幼女,剩下的公主就不好再越过这个格去,臧皇后亲自教导沈令嘉道:“有几家亲王在宗室里威望不低,这时候断不能不看一看他们家的孩子,要不然就是落了这几家的脸面,到时候面上过不去,至于选倒是不必选的,庶幼不能越过嫡长去的规矩,他们心里都有数儿。比如这家开国公也是,他们家高祖烈武公是高皇帝身边第一得用的人,按理该看一看的,可是这一代十几个人里只有一个女孩儿,又是嫡出,她母亲早递了牌子进宫求情,这时候就只管放她归家,要不然选上了人家心里也是有怨的,如何肯好好服侍淑恭?”    沈令嘉领了教导,施礼应是,原来皇家也不是能够为所欲为的,如果行为超过了礼法和人情的界限,那么别人就要生出怨怼了,一旦人家生出怨怼,哪怕这个人地位再低,也是有可能怀怨作乱的。    沈令嘉道:“妾曾听闻后唐庄宗死于伶人之手,想来这就是后来人重视属下的缘由了?”    臧皇后掩着嘴笑道:“其实汉唐时候明主手段都颇不凡,譬如汉武,连宰相都换了十几个,史书不也不敢写他什么?是后来小人越来越难以驾驭,君上才推恩于下的,只是这些话你心里明白也罢了,可不敢在外头说。”    沈令嘉陪着笑,将这一条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淑恭公主的伴读尚且是小事,两宫皇太后的生辰才是真正的大事,虽然今年并不是整寿,臧娘娘也忙了一个多月来大办宴席。这里还有一个典故——    本朝后宫总以温柔和睦为要,当年常太后被选入后宫之后极受孟太后照拂,因此两宫太后当年就是亲厚如一家的好姊妹。更巧的是这两位连生辰都挨得极近:孟太后八月十四生,常太后八月十六生,中间隔着一个八月十五。也正是因为这点缘分,前朝多有的那些皇帝比起嫡母来更亲厚生母的事,在本朝是没有的——时人信重“夙业因缘”之说,虽然官方说起来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民间前朝旧习未去,还有许多地方信奉着神鬼之说,宫内也受此影响,认为两位太后是早定的缘分,要并肩登顶尊荣的。    后宫长日无事,唯有筵席聚散聊以解忧。旧例自八月十四至八月十六,开慈宁宫大宴三天,为两位太后贺生兼庆贺中秋佳节。今年孟太后寿五十七,常太后寿四十六,都非整寿,原不该太靡费,偏孟太后所出的柔吉长公主与常太后所出的柔福长公主都远嫁了,好容易今年齐随夫君归省来为母后祝寿,实在难得。因此郗法大悦,令铺陈开来,要与姊妹们好好乐一乐。    转眼八月十四,臧皇后与曹贵妃、宣夫人共同商定的大宴上的菜单是:每桌冷拼八道,热炒八道,大菜八道,都是四荤四素,外加四道汤,四道主食,四道点心,一席共三十六道菜。沈令嘉还曾疑心过,乞巧宫宴时候的宴席也不过是十六道菜罢了,难道为了太后的寿辰要涨一倍还多的规格?到了真入宴的时候她才明白,这些菜看着不少,可是真端上了桌就不显得多了——大宴是连着中秋一块儿庆贺的,不单单是内宫那二三十个妃嫔,还有无数的宗室与宗室女,为了摆盘好看,不少菜都是偌大一个盘子里只摆着少少一点能吃的东西的,而且大宴上人多事多,菜上的往往不那么及时,许多菜品上来的时候已经是凉的了,能吃的就更少了。    正午入座,上首两宫太后、帝后一桌,底下公主、驸马、诸王与王妃分坐两边,原本按规矩该是诸皇子女按长幼分排,可是两位公主远嫁难得归京,太后特令长公主们坐在前头,因此沈令嘉这坐得极靠后的低位嫔妃也有幸能一睹长公主玉颜。    柔吉长公主是先帝嫡长女,如今已有三十岁了,仪态万方,风韵无双。这一位长公主当年也是亲手教过郗法读书写字的,姊弟之情向来亲厚,未出阁时就以贤良闻于都城。先帝为拉拢诸番计,十五年前将她嫁了本朝唯一一个异姓王,大理王段氏。大理段氏世代镇守云南,虽然明面上是朝廷臣子,实则是当地土皇帝。以沈令嘉的眼光看,这段氏归顺国.朝日久,虽是外邦番人,世代受中国熏陶,也养出来了些礼仪气度,这一任大理王段征皮肤不黑不白,与普通中原人无异,身材高大雄壮,留着一部美髯,在三四十岁的男人里算得上是伟丈夫了。    柔吉长公主集美貌与心机于一身,自然与外粗内细的伟丈夫相敬如宾,府内并无庶出子女。这两个人生了二子三女,长子思德早已经请了世子之位,次子思顺也封了云南境内一块封地,其余三女年纪尚小,面貌也玉雪可爱,此时皆穿着一样的衣裙,列队姗姗上来为外祖母祝酒,把孟太后喜得无可无不可:“好!好!好!”便依次问了年纪生辰,长女思容九岁,其次思归五岁,再次思和四岁——一圈孩子,名字里全都是归顺字样,听得郗法惊疑不定。    孟太后听得段思归名字时泪如雨下,只因在段征面前,不好直接说“苦了我儿”之类的话,诸后、妃、主亦在旁边跟着抹泪。反倒是段征神色哀而不伤,低声对郗法道:“凡治民众,首思德化,大理世代是国.朝顺民,如今又有吾皇德被海内,段氏愿世代为郗氏腹心,伏唯吾皇圣裁。”    郗法惊喜不已,笑道:“愿与段氏情好,世代盟誓!”    段征亦笑道:“如此,臣就在前朝递盟书了。”    郗法郑重道:“姐夫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朕这就令姐夫心安。”便上前为孟太后拭泪,道:“思归年貌与大郎相当,又是嫡亲表兄妹,母后看这个亲还做得么?”    孟太后喜不自禁,连声道:“皇儿看着办就是!”    郗法便笑道:“如此,朕就发旨令有司筹备了。”仍旧还座,自腰间解下来一只玉佩交与段征,段征双手接了,可恨头上只有一根簪儿,拔了恐头发散乱,君前失仪,柔吉长公主连忙拔了自己的金簪奉与郗法,道:“这原是我出嫁时母后与我的,如今倒好还回来。”这就算交换了信物。    一时满宫妃嫔都为石城郡主与太子的亲事欢庆鼓噪起来,齐向孟太后祝酒,孟太后将段思归搂进怀里,笑道:“阿弥陀佛,我的乖乖儿,将来留你在这里日日陪着外婆,你愿意不愿意呀?”    段思归却机灵得很,问道:“外祖母,阿娘是将我定与舅舅家的表哥做媳妇了吗?”    满场大笑,孟太后且笑且泪:“贞儿,思归这小人精,活脱脱就是小时候的你啊!”    臧皇后正巧对这个儿媳妇十分满意。嫡长公主亲女,大理王的郡主,皇太后的外孙女,这是何等贵重难得的身份?再加上段思归年幼俊秀,机灵可爱,时人娶妇多看其母,思归又有柔吉长公主这贤妇调理,将来必定是个才貌双全的淑女。    臧皇后因笑道:“舅母将你表哥唤出来给咱们思归儿看一看,好不好?”郗法只管在旁边笑,并不插嘴。    段思归悄悄抬眼看了一眼柔吉长公主,见母亲并不反对的样子,自己也有些好奇,便道:“全凭舅母安排。”    臧皇后就令大宫女去郗法身边请了一个侍立在旁的男童:“小爷,请吧?”    郗玺原本也不过是六七岁的幼童,一开始跟在父皇身边侍立,却不知怎的,父皇忽然说要将姑姑家的表妹许配给自己,正迷茫间,母后又派人来请他,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若换做一般孩子此时只怕要吓哭了,且喜得郗玺本是个老成孩子,心想:“看两眼罢了,又不能令我少块肉。”便一步一步走到了臧皇后面前,众人好悬没笑出来——这傻孩子脚下迈的那个小四方步恰与郗法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走到了太后面前,先与两位皇祖母与姑姑、姑父、表兄弟姊妹们见过了礼,再抬起头来看段思归,举动守礼,神情郑重,十分可爱。段思归此时已经上下打量了他八百遍了,见他抬头看自己,忽然笑道:“这个哥哥好。”    众人皆问原因。    段思归笑道:“他看起来不像是说话不算话的人。”    一时众皆默然,柔吉长公主却心中一个激灵,登时就想到了汉武帝陈皇后的故事。偏偏郗玺认认真真看了段思归数眼,忽然脸红道:“谢谢你这么说我,以后我会待你好的。”    柔吉长公主心中一叹:初定亲即有不吉语,这两人恐非良配,只是话已经说出去就不好再改了。一时又想起来:金屋藏娇也不过是个野史的典故罢了,从不见于正史的,大约报不到思归与玺儿头上。    忽忽半晌,众人已闲话一轮,柔福长公主要带着驸马为太后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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