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要从顾月承决定将赵令然送入承庆侯府的女学开始说起。 顾月承作为皇帝一手提拔扶植的天子近臣,为了避免卷入朝中盘根错节的豪门势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向来少与众臣来往。 顾府隔壁的承庆侯府,持丹书铁券的世袭罔替的勋贵家族。其祖上随开国皇帝马背打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得封一品侯府,配备守府常兵八百。这是鼎盛之时。 然随着国朝安定,打天下的武将渐渐在朝堂之中退避三舍,取而代之的是太平治世的文臣。 即使历任皇帝并未兔死狗烹,但安定的朝局使得皇帝有精力将开国时散落在诸王侯手里的兵权,渐渐收归皇室宗族。 如今的承庆侯府,在这样的历史大流之中,早已不复当年荣光。要毁掉一个家族,最好的方法就是从内部侵蚀。上上任的承庆侯,愚蠢却又有野心的家伙,想去贪那从龙之功,却没有辨识潜龙的本事,跟错了人。新皇继任时,合族男丁尽没入大牢。还是他娘,当时的老太君果断,舍了家族一切荣耀和地位,自请皇帝降一品军侯府为三品常侯府,并归还丹书铁劵,这才为家族留下血脉。 说起来,这京中的豪门巨阀,皆有辉煌一时的显赫历史,但有的现在依旧活跃在朝堂之上,大多数则如承庆侯府这般,只能空守着贵族的名头,却无半点贵族的尊荣和权利,抱着曾经灿烂如花的历史,奢望着有朝一日能重返辉煌。 这一代的承庆侯以及其子,均未在朝中出仕,身上有爵位却并无职位,这样的日子在京中不算好过。 不是他们不上进,是当年那场政变之中,还有一个条件便是三代之内不得出仕。这条件听来并不严厉,但是实则对于勋贵而言是致命的,没有实权的勋贵,就如同没有牙齿的老虎,都是空架子。于是杀人不见血的,使得承庆侯府以极快的速度没落下去。 顾月承登门的时候,惊掉了承庆侯府一众男主子的下巴。 顾月承是人尽皆知的天子近臣,他有多么荣耀,侯府就有多么门可罗雀。他来登侯府的门,众人皆期望是皇帝陛下有要旨示下,甚至幻想着皇帝不再计较当年的事情。侯府一众男主子们欢喜地亲自迎出正门。 朱红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涌出了侯府众人。门口,如青竹的年轻男子长身玉立于石阶之下,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拱手作揖。侯府众人见他如此,也纷纷见礼。男子周身淡然的气质,让人不由被感染,丝毫也无少年得志的骄矜,仿佛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无名之徒。明明身处繁华,高居要位,却淡然若方外之人,这样矛盾的气质在一个人身上奇妙地融合,如何能不吸引眼球。 顾月承自然也是聪明人,一见侯府众人喜形于色的模样,立刻就明白了他们误会了些什么。 这也就是顾月承在京中少结交的原因之一了。身为天子近臣,无论他见了什么人,这些人都会极力解读他行为背后的深意,恨不能从他一步里面看出后头皇帝的十步打算来。 众人前呼后拥,如供菩萨般将顾月承请进侯府。倒是弄得顾月承有些不好意思,好在承庆侯本人未迎出来,否则待会儿顾月承都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正堂之中,承庆侯热情地招待着顾月承,厅堂内不断有侍女们来来回回。 顾月承放下承庆侯极力推荐的好茶,浅浅笑道,“下官搬来京城几年,一直未曾前来拜见侯爷。还请侯爷恕下官无礼之罪。今日下官来得匆忙,明日府中略备薄礼,还请侯爷收下,莫要推辞。” 顾月承自然不是承庆侯的下官,只是官员们对着有爵位在身的勋贵们这么自称,是谦称,以示尊敬。 承庆侯简直合不拢嘴,见他面嫩,下意识伸手要去拍拍他的手,但又突然想起来这位可不是自己家中那些努力读书还无功名的孙儿们,这位可是实打实的权臣,当下硬生生地收回手,笑得欢喜又谄媚,“顾大人言重啦言重啦!您肯来,承庆侯府蓬荜生辉哪。”他一个眼神撇过去,厅堂里的公子们纷纷附和,一时间词藻华彩异常。 承庆侯也是不容易,对着一个年纪小到足够做他孙子的年轻人道“您”,还一口一个蓬荜生辉。 “不知顾大人前来,可是有什么事吗?”一番客套之后,承庆侯搓着手,问出了迫不及待的问题。 “实不相瞒,下官有一事相求。” “顾大人但说无妨,侯府能办到的,一定去办!”承庆侯说得慷慨激昂,如同面前端坐着的不是天子近臣,而是天子本人,急切地表着衷心。他几乎看到侯府要在自己手上起复了! 顾月承愣了短短一瞬,“下官听说侯府后院有一女学。下官家中有一小妹,……略有些顽劣,下官望侯爷能允许她入侯府和诸位小姐一同学习。” 承庆侯一听,见不是陛下的吩咐,虽说略略有些失望,但能和蒸蒸日上的权臣搭上关系。对于如今式微的自家来说,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当即使一口应承下来,“顾大人说得太见外了,大人家的小姐,必定如大人一般万里挑一,让家里的女孩儿们跟着顾小姐多学学,沐浴其风采,我看再合适不过了。那就这么定了。”承庆侯害怕慢了让顾月承改变主意。 沐浴其风采……顾月承的脑袋里浮现出的那个画面,倘若侯府小姐们也沐浴了那家伙的风采,他能喷出一口血来。 原本,的确是这个道理。时人多谦逊,提起自己家中的孩子,无论多么优秀,皆是以贬称之,他人也晓得那是谦逊之词,做不得真。承庆侯会以为顾月承在谦虚,那是十分正常的逻辑。 但如今的情况有些不一样。顾月承说那家伙有些顽劣……那家伙哪是有些顽劣,那是相当顽劣了!这么说都能算得上是往她脸上贴金了。 承庆侯的热情款待让顾月承产生了一丝丝心虚,不由问一句,“贵府的小姐多性情柔顺?” 承庆侯以为顾月承怕自己妹妹受欺负,连道,“柔顺,柔顺!我家的孙女儿,别的不敢说,那脾气都是一等一得好,说话从来不大声。” 听到这,顾月承心中愧疚更甚,人家家都是闺中柔弱女孩儿,自己往里面塞一混世魔王,若是被影响着走了正途,那当然是好事。若是反过来影响…… 承庆侯见顾月承忽然面有难色,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实在怕失了和顾月承来往的机会,当下拍板,“既如此,顾大人明日就可将小姐送来,老夫儿媳妇会代为照看,还请放心。 “既如此……那就谢过侯爷了。舍妹苦夏,近日在家中休息,等过些时日,天不那么热了,便将她送来。给侯爷添麻烦了。”顾月承一咬牙,这事儿就定了。 承庆侯实不晓得日后自家侯府的生活让这顾大人的妹妹搅得多么精彩丰富。迎来的时候是个闺中弱质小姐,送走的时候是个小魔王。 要说这顾大人也是可怜,这厢舍了脸去承庆侯府替赵令然要了个名额,结果人家还不领情。忍着良心的煎熬,还得“苦口婆心”地劝说她。 当然,此“苦口婆心”是有些态度严厉的。 夏末之时,赵令然的身体经过这些时日的休养,也恢复得差不多了,顾月承下了朝就奔着文鸳阁而来。 赵令然果然不同意,试图将眼睛瞪得滚滚圆,“不去!我不去!” 这些时日来的相处,虽说时间不长,但顾月承也算摸到了一些与这家伙相处的门道,意料之中地见她反对,心中冷笑,略微沉下脸来,配合着朝服加重了他的端肃沉稳,显得清冷无比,声音故意压得低沉,“反对无用,不去也得去。承庆侯府那边我已打点完毕。明日就过府上课。” 顾月承坚定无比的态度让得赵令然有些气短,骨子里她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来到顾府之后,顾月承虽未表现出对她有多么亲近,但从未说过她一句重话,赵令然能略微察觉这之中的一丝丝纵容。如今这突如其来的强硬,让她有些懵,就像手里的风筝,本来一直让它飞在高高的空中,只要手里还拽着线就可以了。而现在,顾月承却非要把风筝从天上拉下来,绳子越拉越短,直到把风筝彻底拽下来拴在裤腰带上。 赵令然还是有一丝吃人家住人家该气短的基本道德的,眼睛眨巴眨巴,小手攥着裙摆扭啊扭,活脱脱一个纤弱的小娘子,“可是顾大人,我还要给我爹守孝呢。” 顾月承暗暗松了一口气,果然刚才自己的态度摆得很正确。 “把手给我看看,都好了么?” 顾月承既要让赵令然去向学,又担心手若还没好全,这家伙握着笔遭罪。 实在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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