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北去九里,便是宽阔的暮云江,日薄西山,夜风乍起,烟波浩荡之间,寒意也渐渐弥漫开来。 苏软在栈桥边的长亭里坐着,百无聊赖的看东方连城和东方连锦下一盘旷日持久的棋。今夜要等的人,据说会从江上来,但黄昏等到现在,却仍然不见踪影。东方连城与东方连锦倒是很有耐心,让随从们提了灯盏环侍四周,两个人便借着光亮下棋,从夕阳西下纠缠到弦月初升,仍然分不出个胜负。 苏软实在是不怎么懂棋的,只知道一边的棋子把另一边的想办法围起来就好,看着看着便神游物外。偶尔转头望望,见江上仍是一片寂寥,不由得轻叹出声。 世上最无聊的,恐怕就是望穿秋水,却又不知道等的是谁。 “我们两个的棋艺很差么,怎么就能把你愁成这样?”听她叹得惆怅,原本凝视着棋盘的东方连锦抬了头,微笑打趣。 “她要是能看得懂棋艺高低,也不会如坐针毡了。”东方连城落下一子,淡淡扫了眼苏软,“平日里让她多学些琴棋书画,却是比杀了她还难呢。” 这两个人不是下棋么,又数落自己干啥? 苏软郁闷的挑挑眉毛:“承蒙二位爷抬爱,苏软手笨得跟脚似的,哪做得了琴棋书画这种技术活,真要学到楚老先生韬略第一、书画第二、琴棋第三的境界,怕也得几百年后了,不知到时王爷还需不需要个几百岁的老丫鬟。” 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从旁边的侍卫手里接过盏灯笼,提着,径自出了亭外,走上长长的栈桥。 弦月如钩,盈盈两袖江风,苏软在栈桥上临风而立,罗裳漫卷,发丝轻扬,欣赏风景的时候,却不知自己在别人眼里已成风景。 暖暖却孤单的一盏灯,温柔而恬淡的一个人,倒是让长亭里下棋的两个忘了棋局,看得有些出神了。 “你真的相信,她就是莫先生说的那个人?”东方连锦忽然问,仍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唇边的微笑却好像有些黯淡。 “是与不是,等会莫先生来了自然知道。”东方连城说,俊逸而冷漠的脸庞在飘摇的灯烛光影里看不出任何表情。 “如果是呢?” “……是,难道不好么?” “好,一箭双雕焉能不好……”东方连锦笑笑,懒洋洋靠着石桌,语声里不知是挪揄还是感叹,“只是可惜,偌大的骁远王府,恐怕再不会有这么有趣的丫头了。” 东方连城侧目看他,眼神森冷而凌厉,却终究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从江的上游,夜色深处,忽然隐隐飘来笛声,那曲子奇异得很,时而清扬激越,时而悄怆飘忽,时而又婉转灵动,旋律虽然极美,却听不出吹笛人的心绪,究竟是欢是苦,是喜是伤。 苏软循声远眺,但见月下,江上,一叶轻舟正翩然而来,却没有摆渡的船夫,只一个宽袍长袖的身影独立船头,不撑船,不摇桨,横笛吹奏,任小船顺水而下,近了,却是个略显单薄的少年身形。 他,就是能让权倾朝野的两个异姓王出城相迎,喝了一肚子风等候的那个人? 东方连城和东方连锦已来到桥头,身后的随从们提了灯盏跟着,灯光照亮了近处的江面,也照亮了徐徐靠岸的小舟和舟上纤弱清秀的少年。 很斯文很干净的一个男孩子,看上去恐怕还不到二十岁,消瘦得好像不胜衣冠,偏又穿了件非常宽大的长袍,让人担心如果风大些,他会不会就被吹得飞走了,皮肤在灯下显得莹润而苍白,漂亮的嘴唇上也没有多少血色,一双大眼却含了些桃花春水似的笑意,让整个人都鲜活亲切起来。 不见他有什么抛缆泊船的动作,小舟却在栈桥边停住,苏软正研究着那是什么高科技,少年已经袍袖飘飘的到了她的面前。 “姐姐好。”微笑的问候里带了些孩子似的天真烂漫,“我刚才在船上就看见你了,姐姐,你可真好看。” “……谢谢,你的笛子也吹得很好听。”苏软怔了怔,不禁也微笑了,来王朝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有异性直接称赞她的美丽,而且是这么好看的小男孩,女子天性,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开心的。 “姐姐觉得我吹得好听么?”少年显然比她还开心,满脸神采飞扬,拉住她的手蹦蹦跳跳道,“那明天我教你,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啊?”苏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又说不上来,“不……不用了,你有时间吹给我听就好……” 身后,东方连城轻咳,打断了两个人的一见如故:“莫先生,别来无恙?” 先生?苏软皱了皱眉,威震天下的骁远王,要叫一个奶娃儿做“先生”,这王朝的社会关系,还真是博大精深呢…… “连城哥哥!”少年好像这才意识到其他人的存在,看着东方连城,许久,苍白的脸颊上竟泛起一丝红晕,“好久不见,连城哥哥越发标致了!” 标……致……?! 一阵江风吹来,苏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然而,还没完。 “啊!连锦哥哥,连锦哥哥也来接我了!”少年一声欢呼,宽袍大袖的身子已经呼啦啦向着东方连锦飞了过去,双臂张开就是一个熊抱。 东方连锦站着未动,轻轻叹了口气,一只手伸出,正按住那张灿若桃花的脸,将他飞扑而来的身体排斥在安全距离以外。 “莫先生,小姑娘初来乍到,在她面前装装嫩也无伤大雅,我可是从出生就认识你,连我爹都是你看着长大的,自家人,就不必了吧……” What?! 东方连锦,他爹,是,他,看着,长大,的?! 苏软的小脸抽了几下,忽然对自己的听觉、思维、逻辑、人生观乃至世界观都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少年双臂如风车般划动,拼命向东方连锦靠近,怎奈过于单薄,最终未果,只好放弃了拥抱的打算,转过头,向着苏软凄然一笑:“你看见了么,这个人表面温柔,实际上最是薄情的,小时候我还给他换过尿布呢,现在长得又高又英俊了,却连抱抱都不让了。” …… 毛骨悚然的感觉自后背凉凉爬起,有那么一瞬间,苏软忽然觉得很对不起天绯。 总认为,狐狸变成裸男是最让人发指的。 今天才知道委屈他了,原来这世间的种种,永远是山外青山楼外楼。 “这位到底是何方神圣?”趁着未完全石化之前,牵了牵东方连城的衣袖。 “莫伤离先生,东方世家的第一……智囊……”东方连城缓缓说道,但那“智囊”二字明显能听出些破罐破摔的落寞。 “他……今年高寿?”真的很想知道。 “不知道。”东方连城眉峰一挑,“据说从我祖父记事起,他就在东方世家了,有事便助一臂之力,闲来便云游四方……几年不见,好像又年轻了些。” 听到这话,正对着东方连锦上下其手的莫伤离忽然一声轻笑,回眸看东方连城时,眼角眉梢带着些少女般的嗔怪与娇羞:“难得,小城城也会看出人家年轻呢。” …… 一阵秋风卷着片落叶,从苏软面前瑟瑟飞入江中。 ……春天里,也会有秋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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