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十六年三月二十三,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扶疏提着几坛酒沿着青石台阶拾级而上,剑阁隐于深山之中,常年云雾缥缈,掩映在苍松古柏中的琼楼玉宇依山势而建,或盘踞险崖,或嵌于山坳,巧夺天工。    刻着戒律门规的石壁浸在澄碧的湖水之中,荷叶田田,错落之中分布着高矮不一的梅花桩,隔着蔼蔼雾气影影绰绰可看到温清、温文、温念三人单腿立于梅花桩上面朝石壁手执狼毫笔抄写戒律门规,反省思过。    她足尖点过荷叶,挽在手臂上的胭脂红披帛轻扬,凝结在荷叶上的露水似飞镖一般齐齐射向三人。    三人以笔为剑几招利落的反击,水滴哗啦啦打在旁侧荷叶之上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扶疏足尖点着一朵白荷环臂笑道:“不错,有些长进。”    “前辈!”    两年未见,三人长高了不少,白衣白袍缎带束发立于梅花桩上风姿卓然,她忽然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之感:“因何事受罚?”    温文右手拿着毛笔,左手拿着一本空白的册子,笑起来似一抹明朗的阳光:“聚众喝酒。”    扶疏嗤笑一声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罚的,那几百条门规真是有些丧心病狂,她摇了摇手中的酒坛:“我来找苍书老头喝酒,你们慢慢抄。”    温清道:“前辈,剑阁忌酒。”    温文咧嘴道:“前辈前辈,苍书长老是不是又让我们跟着你出去历练?”    温念执笔负手而立,温声道:“数月未见,前辈安好。”    “还是念念比较贴心。”扶疏扬了扬眉飞过去一个媚眼,“念念可以正常说话了?”    温念耳垂通红,温文接道:“他就是不能说得太快。”    “误了时辰苍书老头又要吹胡子瞪眼了,回头我请你们去万花楼喝酒。”    温文望着远去的红色背影叹道:“前辈怎么一点也没有变。”    古朴清雅的木质建筑,紫竹掩映,一个身穿素白宽袍须发皆白的老翁临窗下棋,扶疏把酒坛放在方桌上盘膝坐在了他的对面:“整日一个人下棋也不嫌闷得慌。”    小童呈上一杯温茶,她抿了一口道:“回味甘甜,好茶。”    苍书挑拣着棋盘上的黑子丢入棋盒:“剑阁忌酒,忌疾行,忌喧哗,忌举止不端。”    扶疏漫不经心的拨弄着棋盘上的白子,每次来都要听他数落一通,吵得脑仁疼:“是不是也要罚我去抄戒律门规?”    苍书郑重其事的道:“经长老护法商议若你废除清音功法可脱离剑阁。”    扶疏有些错愕,待她反应过来恭恭敬敬给他见了一个礼:“有劳费心了。”    灭门之祸沉冤得雪,盘踞在雁月的魔音谷势力彻底连根拔除,毓儿与萧珞成婚也算了了她最后的心愿,一朝梦偿,她却不知道活在这个世上的意义还剩下什么,似乎是没有了。    “扶疏,你可考虑清楚了?”    她笑:“我讨厌杀人。”    一向不苟言笑的苍书拍了拍她的肩膀慈爱道:“四月初四之前记得回来。”    “是。”    魏国相府地处京都西北角,屋顶覆绿色琉璃瓦,脊安吻兽,朱漆大门,青铜门钉,雌雄各一石头狮子,分列大门两旁尽显威势。    “云笙?”    推开兰施坞的门,借着月光白云笙黑色锦袍绣了疏落几枝白色梅花,衣带松松系着露出清瘦的锁骨,枕着手臂长发铺了一塌,对视上她的黑眸轻佻的挑了挑眉毛:“疏儿,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对我这般绝情。”    扶疏关上房门走到烛台前掏出火折子,他慵懒起身打了一个哈欠轻笑道:“花前月下,良辰美景,烛光怎及得上月光?”    扶疏道:“你不是病了么?怎还未歇息?”    “思卿夜不能寝。”    她扬了扬眉,昔日白云笙水袖轻扬是秦淮河漏月台上的绝代尤物,今日白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魏国权倾朝野的妖孽丞相,无论是哪一个都让人无福消受,她抬手倒了一杯凉茶咕嘟咕嘟喝了半杯淡淡道:“吾心甚慰。”    白云笙俯身抽过她手中的茶杯几口喝下残余的半杯茶,俩人离得越来越近,清雅冷冽的沉水香气泽越来越重,他抽下她发上的唯一一根紫金牡丹钗,乌发似流水般垂落在大红嫦娥月衣之上妩媚动人。    扶疏不以为意道:“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他充耳不闻坐在她身旁的圆凳上,扯过她的衣袖嗅了嗅,目光微沉不悦道:“你身上怎么有别的男人的味道?”    扶疏瞥了他一眼:“明知故问,近日又收了几个美人都挺知情识趣的。”    白云笙嗤笑一声长臂一伸把她带入了怀中,大手揽着她的纤腰,黑发在半空中旋出一道美丽的圆圈,修长的指把她额间的发捋到耳后,温柔道:“我好想你,疏儿,我吃醋了。”    “这些话你对多少女人说过?”    白云笙惊喜道:“你不高兴了?”    扶疏掩唇打了一个哈欠,支着下巴拨弄着素心雪兰的叶子:“我困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困了?正好我也困了,我陪你小睡一会如何?”白云笙好整以暇的望着她,沙哑低沉的轻笑似陈年老酒有一股蛊惑人心的魅力。    她蹙眉白了他一眼,以手撑额,满脸倦容,白云笙把她抱到床榻上,轻重得宜的帮她按摩肩颈:“疏儿,离开剑阁之后你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扶疏侧头望着他,乌发顺着肩膀簌簌滑落:“废掉清音功法我可就是个废人了,你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白云笙讳莫如深的望着她,淡雅的轻笑中透着宠溺:“在下倾国以聘不知姑娘可愿嫁给我?”    扶疏平静道:“云笙,我并非良人。”    他道:“我不介意你心里有别人,我更不会介意月华宫的过往,疏儿,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家。”    家?她哪里还有家呢?她起身坐在床榻上与他平视:“我打算回雁月闵舟守皇陵,守着他了此残生。”    “他已经死了,疏儿,你清醒一下好不好?”    “我醒了便活不下去了。”    白云笙极力压制着呼吸,垂在身侧的手攥握成拳,苦笑道:“你心里自始至终便只有一个他。”    他在秦淮河漏月台登台唱戏,他一遍又一遍的给她唱牡丹亭,可她始终记不起他是谁,昔年遭人迫害流落雁月与落难的她同住在一间破庙之中,她晚上害怕他便给她唱曲哄她睡觉,她说如果每晚都能听到他给她唱曲她便不会害怕了,他唱的是牡丹亭,可她早就已经忘了。    扶疏从怀中掏出一枚天青色荷包,银蓝的穗头打了琵琶结,上面绣着几片竹叶并一个行书的“笙”字。    她的目光自他腰带上系着的荷包上略过,湖蓝底色褪成银蓝,通心草变成了浅淡的薄绿,丝线却整齐完好,可见主人平常分外爱惜。    “总戴着这枚旧荷包,不嫌丢了体面?”她笑着把手中的荷包丢给他,白云笙怔怔然接过,手指不自觉用力攥紧,身上的荷包是她上元节逛花灯会时顺手买给他的。    彼时他死皮赖脸道:“正月十五,上元灯节,女子于月下赠送男子荷包,男子回赠钗环,可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你帮我做一个可好?要鸳鸯戏水、并蒂莲、同心结的那种……”    扶疏嘴角含着浅淡的笑容,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望着他:“荷包里的东西是我提前送给你的新婚贺礼,待你寻到意中人时再打开。”    白云笙修长的指摸索到荷包中除去香草还有一块坚硬的物体,他把荷包放入怀中戏谑道:“如此在下代替夫人谢过扶疏姑娘。”    江湖杀手,孑然一身,身无长物,也许荷包里集结暗卫的骨哨是她可想到的唯一能回报他的东西。    十一年前的破庙,那个晚上给她唱牡丹亭哄她入睡的少年,她一直想要偿还恩情最终还是辜负了他。    月光撒在她的红裙之上,单薄的身影如烟似雾,风一吹便散了,他忽然有股没由来的恐惧,每每一年半载杳无音信,午夜梦回,那抹清淡的身影总是在他堪堪触及时烟消云散。    他紧紧把她拥入怀中,似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至死方休,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柔声道:“待剑阁事了,在魏国住上一段时日调理一下身体再回雁月也不迟。”    扶疏轻轻点了点头,他附在她的耳边低低一笑:“真乖。”    白云笙箍在她身上的力道紧了紧,他此生的妻子只能是她,他可以等,一年、两年、五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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