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姝抬头了。    佟师傅面色青红地按着衣襟,虽然平日里自己也是个大老粗,但该有的礼义廉耻他还是很在乎的,就算穆姝还只是个懵懂的孩子,他也一样会感到尴尬。    穆姝眨巴了眼睛,同神情别扭的佟师傅大眼瞪小眼的对视许久后,她终于小声地开口道:“佟师傅好……”    “嗯……小姑娘好……”佟师傅勉强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末了手下飞快地将腰带系上了。    面子好歹算是保住了,但是这仇必须得报啊!    一思及此,佟师傅看穆清止的眼神便越发的凶恶起来。    “老方,上海碗!”意欲报复地佟师傅一脚踏住酒坛子,又偏头冲穆清止恶狠狠地比划了一下大拇指,道,“老规矩!每一种酒都喝一海碗,五十碗过后你要是还不倒,那这事儿就算了!否则就得来帮老子煎一年的酒!”    五十海碗?穆姝瞧那大碗比自己的脸都大,别说五十碗,便是一碗都要撑破肚子了!    “二哥……”她不安的扯了扯穆清止的袖子,心里很是担忧,“不要喝——”    “没事。”穆清止心有成竹的笑了笑,然后一抖衣摆,竟是应战坐下了。    负责倒酒的老方同其他人挤眉弄眼了一番,然后当真依次开了酒封。    穆清止既说了佟师傅技艺好,那酿出来的就自然不会差。穆姝不懂酒,但光是闻着那浓重的酒香,也能明白这酒定然有些烈,醉人的很。    自己之前只是闻了下酒母,就被生生熏醉了,而这会儿穆清止却是要实打实地喝酒,估计醉的也会很快吧?    穆姝一边如此担忧,一边又盯紧了穆清止的脸,生怕他转眼就倒下去了。    谁知说来也奇怪,穆清止明明一碗接一碗地灌了酒下去,但他的肚子却不见涨鼓,脸色也十分正常,神情清明,竟是半分醉意都没有。反观日夜与酒作伴的佟师傅,即便没什么酒量,这般天天泡日日熏的,没有千杯也有百杯了吧?但这会儿他还只是灌了十碗,便已经眼神飘忽,有点醉意了。    而比起那点醉意,满涨的肚子才是问题。大量酒水下肚,不多时便化成了尿意,憋得佟师傅坐立不安。在略忍耐了片刻之后,他终究还是憋不住,少不得要离开解决一下。临走前他还不忘震慑穆清止道:“小子你可不能逃了!等老子……回来我们继续!”    说罢他便火急火燎地如厕去了。    佟师傅一走,老方便松了一口气,一般人急忙将已经拆过的酒坛子都搬下去,然后又换了一批新的过来。而穆姝则忙着关心穆清止。    “二哥你难受吗?”她凑上前不时的摸一摸穆清止的额头,又摸一摸他的肚子,口中更是担忧道,“唉,亏得今儿没吃护心丸,不然冲了药性岂不是更糟?”    “那不如小妹帮我喝?”穆清止好整以暇地端起海碗道,“你多喝点,二哥我便可以少喝点了!”    穆姝扭头看了看桌上那一溜海碗,又看了看自己的小肚子,末了一脸难色:“我……喝不下那么多啊!”    “怕啥?”穆清止忍笑安慰道,“你只消每个喝一口就好!”    边上的汉子们顿时笑了,竟没有一个出面阻拦的。    穆姝咬着唇看了看穆清止送到自己跟前来的海碗,又看了看那些个只管瞅着他们笑的汉子们,最后还是皱着脸凑过去喝了一口。    她以为这酒会十分呛辣,谁知这一口进了喉咙,却是什么味道都没有。    “咦?”穆姝奇怪地砸了砸嘴,又俯头在那海碗里来回嗅了嗅,末了抬头惊讶道,“这不是水——”    “嘘——”穆清止及时捂了穆姝的嘴,然后又冲着穆姝坏笑道,“笨蛋小妹,要是让你嚷破了,二哥今儿可不得载在这儿了?快别说话了,多喝酒!”    说话间如厕完毕的佟师傅已然回来了,暗度陈仓的汉子们忙不迭开了一坛陈酒,醇香清冽的酒香飘散开来,顿时压过了原本稍嫌寡淡的酒气。    被蒙在鼓里的佟师傅犹不知自己遭了设计,依然斗志盎然地在穆清止对面坐了下来。只是瞧见端着海碗细酌慢饮的穆清止,他难免有些惊奇。    “不过小子你几月不见,酒量似乎又见长了?”他一面说,一面细细打量穆清止稍嫌苍白的脸道,“这么多酒下肚,竟连脸色都不改!”    偷偷将穆清止斗酒用的酒都换成了清水的老方闻言不觉紧了紧皮。    “只怕不是我酒量变大了,而是佟师傅你的酒量变小了吧?”穆清止藏在海碗背后的脸满是调侃之意,“区区五十海碗酒而已,你却喝了半天也没有喝完。向来是佟师傅年岁已高,怕是有心无力了吧?”    穆清止这一激非同小可,素来脾气暴烈的佟师傅登时便挂了脸。周围瞧热闹的汉子们眼瞧着要坏事,才要张口劝上几句,就瞧见怒气冲天的佟师傅松了自个儿的腰带,然后端起海碗仰头就是猛灌。    会饮酒的人都晓得,慢饮怡情,豪饮伤身,急酒最易上头!饶是佟师傅又千杯不醉的海量,这会儿这么一通猛灌,只怕不出三碗就得倒。    他们顾虑的果然不错,不等第三个海碗放稳了,佟师傅便已经有些昏头了。    “怎——怎么回事?”半天够不到下一碗酒的佟师傅大着舌头嘀咕道,“碗——怎——怎么老在晃啊——”    话音未落,他便一头栽到了桌案上。    单听那磕到桌面的闷响声,都叫穆姝为他疼得慌。但心惊肉跳的人也只有一个穆姝了,剩下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全然没有为佟师傅担心。    老方拿手在醉倒的佟师傅眼前晃了晃,又压低了声音叫了他几声,待确认他已经醉的死死的了,他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行了行了,这些个酒坛海碗都可以收起来了!”他随意摆了摆手,随即又对穆清止和穆姝笑道,“倒叫公子和小姑娘看笑话了,我们佟师傅就是太较真了,公子随口说的玩笑话,他愣是记在了心上,这几个月当真是眼巴巴等着公子上门。现在他也已经醉倒了,公子是不是可以开始帮老哥儿几个们算上一算?”    “那是自然。”穆清止颔首道,“你只管取些酒糟过来,我即时便帮你算上一卦。”    他才应承了老方求卦的要求,边上看热闹的汉子便争先抢后地跑过来也要测算一番。穆姝见他们各个两眼放光,手里更是早早备好了一把酒糟,就只等着凑到穆清止跟前,那架势,一看便不是头一回了。    一想到这里,她便忍不住回头瞪了穆清止一眼。想来之前她二哥时常来这里厮混,要不然这里的人怎的人人都认得他,还同心齐力地帮他糊弄佟师傅呢?最可气的是他事先对自己只字不提,害得她一路心慌了好几次,生恐两人要在这里遭殃。可气,当真可气!    饶是穆清止这般皮厚的人,被穆姝那谴责的小眼神死盯了一会儿,也有些扛不住。    “咳咳咳——小妹怎的生气了?”未免被穆姝秋后算账,穆清止少不得要打哈哈道,“快把那凶狠的眼神收起来,二哥让你瞧得心肝儿乱颤!”    穆姝顿如泄了气的鱼鳔,颇有些无奈地白了穆清止一眼。    穆清止见状又是一阵笑,等将老方递上来的那团酒糟随意磕了几下之后,他就又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棍模样,开始对那酒糟的裂缝仔细研究起来。    穆姝见惯了穆清止装神弄鬼的伎俩,一时便有些无趣。于是她便开始探头探脑地继续打量起那几个煎酒用的木桶。    负责烧火的汉子也加入了等候算卦的队伍中,这会儿空无一人的灶膛前只有零星几根散乱的柴火。灶膛里的火烧得很是旺盛,看样子一时半儿会儿也灭不了。木桶上的气孔犹在呜呜的冒出热气,引得穆姝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    上回同红袖煎酒失败,怕是就缺了这么一个煎酒桶。穆姝有心上前瞧个究竟,但想起之前二哥叮嘱的话,便有些顾忌。待要叫二哥带自己过去,一回头就见二哥正捻了一块酒糟念念有词,全然没有功夫搭理自己了。    煎酒桶上的蒸汽已经有些少了,排队中的酿酒人觉出不对,几人相互推搡了一下,末了推出了排在最末的一位过去看情况。    被推出去的人显然是个好手,穆姝见他只是伸手在那煎酒桶上敲了敲,就可凭音诊断。    煎酒桶里的声音稍嫌空洞,那人先是撤了灶膛里的柴火,然后绕着煎酒桶转了一圈。等再出现在这头时,手里便突然多了个酒坛子。    聪慧的穆姝顿时明白过来,这煎酒桶另一面怕是按了出酒的机关,就跟她家斟茶的茶壶似的,一歪就能倒出酒水来。    那人捧着酒坛径直便到了老方跟前,瞧着两人对着那酒坛指指点点地说了半天,估摸着是在商谈酒水的事情。    眼下佟师傅已经被撂倒了,少不得要老方自个儿来尝味儿。老方用勺子舀了一点,进嘴再那么一砸吧,想了想又把酒坛子往穆清止跟前凑。    “公子如今既在这里,就劳烦一道儿帮忙悄悄新酒的滋味如何?”他憨厚地嘿嘿笑道,“公子虽然年轻,但那条舌头却是赛过佟师傅,顶顶厉害!”    穆清止头也不回的用指尖醮了点酒水,径直点在了穆姝的唇上,口中同时道:“小妹好好品品,这可是才出来的新酒,将来装坛的酒好不好,现在便可一窥一二了。”    说话间他又醮了一点抹在自己的唇上,随后用舌尖细细一舔。    新出的酒微甜,呛口的杂味颇重,在缓缓散开的辣味之后,又有种醋一般的酸意隐隐翻了上来,令穆姝不自觉皱了脸。    “这酒不行啊!”不甚满意的穆清止捻起一块酒糟,然后摇起了头,“酒糟瞧着也不差,看样子是你们落缸的时候没整好?”    老方摸了摸鼻子,颇有些被说破的难为情:“前阵子底下人出了纰漏,没看好缸子,叫雨水落进去了。”    “平日里倒也无妨,只是最近雨水带泥,好东西沾了都要发霉。”穆清止信手拈来,一语便道破了其中的缘由。    一干酿酒的汉子都对穆清止佩服至极,当下纷纷点头附和道:“真不愧是公子,说得极对!现在这批酒该怎么办才好?若是坏了,这里头得折百余两银子!”    “这个怎么好问我呢?”穆清止也不多言,只管敲着桌子嬉笑道,“回头若是不成,那百余两银子这才是要真折进去了。按我说,你们还是快推醒了佟师傅,然后让他帮你们想办法吧!他酿了四十多年的酒了,压身的妙招怕是不少!”    老方一听在理,虽然免不了被教训,但他还是依言叫起佟师傅来了。    醉酒的佟师傅正是头疼的时候,醒来时犹有些收不住魂。等老方将酒坛子塞进他的怀里,他便下意识举坛喝了一口。    才煎出来的酒水自然不如陈酿来的甘醇顺口,再加上这批酒还是有些问题的,佟师傅虽然麻了舌头,但还是马上将酒喷了出来。    “额的娘啊!这是马尿不是?也太难喝了些!”    众人见他已醒了一半,就赶忙围上去七嘴八舌的说起这批酒的麻烦来。    这样一来,佟师傅就顾不上穆清止了。    穆清止掐着点儿同他告辞,然后不等他脱身,就牵着穆姝的手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    守门的老头儿这会儿已经精神了,一看见穆清止精神抖擞地走出来,便咧了嘴笑道:“公子这是又把佟师傅放到了么?老方做事,还是那么稳妥。”    说着他又弯腰对穆清止身边的穆姝和善道:“小姑娘,酒坊里头有意思伐?下回再来耍啊!”    穆姝想了想,末了点了点头。    老头儿很是高兴,当即又开始掏摸装了麦芽糖的荷包哄她道:“老头儿这儿有可好吃的麦芽糖啦,小姑娘来一块?”    这回穆姝没有拒绝地伸了手,待欢喜的老头儿小心的挑出最大的一块糖搁在她手心里后,她又乖乖巧巧地道了声谢谢。    穆清止见状也朝老头儿伸手道:“也给我一块儿!方才品了劣酒,口里正难受,来一块麦芽糖压一压再好不过了!”    老头儿斜眼横了穆清止一眼,然后手下一收,却是将荷包又宝贝地系回了腰间。    “公子老大一个人了,怎么好意思问老头儿讨糖吃。”    穆清止没羞没臊的缩回手,转头又开始哄穆姝道:“好小妹,快把你手里的麦芽糖分二哥一半!二哥心口好难受,若能含上一块麦芽糖,立马就能好了!”    穆姝又是无奈又是笑,但念在他特特带自己来酒坊兜了一圈的份上,那她就大方分他一半儿好了。    于是她用牙将麦芽糖磕碎了,一半自己含了,剩下一半儿就塞进了特特低头凑过来的穆清止口中。    穆清止用舌尖舔了舔麦芽糖,末了眯了眼笑道:“好甜,小妹真好!”    穆姝噗嗤笑出声了,然后就让他牵着手一道儿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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