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病,成了太后心头大事。一日三次打发人来问话还不算,自己也去瞧过一回。内殿里单就娘俩儿个,关起门说体己话。不过众人心照不宣,左不过是内廷后妃的事情罢了。    幸好病有起色,太医连着两三日来请脉,说的都是好消息。天也放晴了,正午的阳光明媚,太后也有闲心晒太阳,南窗高高支起,风进不来,案上的红泥小炉里煮着茶水,嘟嘟冒出热气。    太后会养生,秋冬进补,煮的是红参乌龙。北庭人不讲究这个,什么茶盘茶海茶夹的,凡尘不会摆弄,这些年也静心学过,就是没那根筋骨。眼看茶水沸腾滚了又滚,太后忙教她盛出来,“再煮下去茶汤太老,就该失了韵味。分在茗碗里,仔细别烫着手。”    一番折腾,总算勉强入口。凡尘尝过一口泄了气,“我是不会了,娘娘再教也没用。吃茶我会吃,再怎么煮,也不过是浪费茶叶。”    太后笑她,“长了一张刁钻的嘴巴,你是天生的富贵命,专等吃现成的。”    正说着话,皇后就来了。坐定了喝茶,“这指定是凡尘的手艺了。”笑一回叫人把东西呈上请太后过目,“这是给母后做的冬衣,难得有两匹上好的紫貂绒,给皇上和您各做了一件大氅,您瞧瞧这毛绒水滑,肯定暖和。”     皇后掌家,难得她有孝敬的心意,太后不好太煞她的面子,叫人收下给凡尘,“哀家都多大岁数人了,白糟蹋这些好东西。凡尘少件貂绒大衣,正好给她,”话锋一转,“皇帝还没好全,你怎么得空过来?”    这些天侍疾,同皇帝朝夕相对,皇后的神色也柔和许多,“母后放心。儿臣想着皇上病了这些天也闷坏了,正好吴昭仪来请安,她会唱曲儿,皇上听了高兴,病也好的更快些。”    放在平时,皇后是断然不肯的,太后瞧她说话行事也有了几分中宫气度,颇觉着欣慰,“你肯这样想,是再好不过了。”    到了晚间,凡尘又开始心神不宁,坐立不安,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怎么也睡不着,她起身倒水喝,忽听得殿外一阵骚动,胜簪跌跌撞撞跑进来,脸色苍白,“郡主,不好了!皇上怕是不行了!”    她只疑心听错,胜簪已经带了哭腔,“皇后娘娘派人来请太后去建章宫,说皇上咳血吐沫,太医束手无策,叫预备,预备后事了……”    “一派胡言!”凡尘推开她疾步往外走,正殿里太后已自震惊中回神,双目猩红,彼此相顾,不必多言便已经心领神会,相互搀扶着往建章宫里去。    冬夜的寒风刺骨,比不上心头的冷冽。宫里规矩严,要举止有度,行走从容。可这时候谁都顾不上,几乎就要撒足狂奔,路变得那么长,怎么也走不到头似的!    终于到了殿外,却见侍从跪着听差,凡尘生出不好的预感,心跳如擂,掀帘的手都在发抖。    太后气喘吁吁进了殿,皇后一头扎过来,“母后!”    太后猛的推开她往里走,内殿的龙床上,皇帝直挺挺躺在外侧,襟前尚有血迹污渍。面色灰败如土,已经阖目长眠。    太后犹不肯信,令太医再治,一面上前,温柔的握他手在掌中,轻轻唤他,眼睁睁看着他再也不能应答,终于崩溃昏厥。    早有太医在侧,忙上来推拿施针,待太后悠悠转醒,凡尘已是泪流满面。只是变故来的太突然,无数的问题尚要解决,留给她们悲伤的时间不多,太后擦干眼泪,先问皇帝死因,“好端端的人,到底何故!可有人蓄意谋害!”     章太医跪地叩首,“皇上近日龙体有虚,又咳疾频发,微臣拟方中多用川贝母一物,皇后娘娘侍疾,微臣也告知其药禁忌和禁欲之事。只是午后……吴昭仪来请安,申时才走,皇上一时情热御幸。”    太后急道,“那也不至于如此啊!”    “娘娘容禀,皇上吐血不止,微臣查问才知,皇上同吴昭仪欢好,总会吃一味‘同春丸’助兴,微臣在这丸中验出附子,附子乃大热大毒之物,尤其和川贝母相和,更是剧毒啊!微臣发现时已经毒发,兼之皇上本已伤了精元………微臣无能,恳请太后娘娘治罪!”     太后又痛又气,一时垂泪不止,皇后已哭晕过去,殿中唯有碳火燃烧的声音。    凡尘心口发疼,又涩又酸,实在想不到那样温柔含笑的人会因此丢了性命。内殿的明黄帐幔垂地,依稀可辨床上身形,她不敢多看,眼泪已经决堤。    帝命国运,向来不可分割。年轻的帝王贸然驾崩,也未曾留下一字半句,重担忽然就落到这几个女人头上。    先帝有子六人,皇帝为长,其余众人封官加爵不一,还有当时最得宠爱的吴王常驻京畿,养府兵握实权,早些年一直蠢蠢欲动,这时候更是不得不防。    朝中也有可堪重用之臣,但是连夜召人,只怕动静太大走漏风声,太后深思熟虑之后下令封锁消息,建章宫仆从一律不许走动,幸好除了连夜召太医之外,还不曾有别的动静,对外只称皇帝夜半高烧。     吴昭仪是否受人指使也还要再查,未免打草惊蛇,借皇后之口禁足宫中,按兵不动。    皇后惊忧过度,醒过来也是惘惘的,指望不上。凡尘就成了主心骨,她同太后商议,“如此隐瞒下去也不是办法,娘娘可要暗中传人来见?”    太后一瞬老了许多,哑声说不可,“皇帝子嗣不多,皇长子才五岁,帝位更迭之际,是敌是友尚分不清,一个不慎就是朝纲动荡。哀家不能冒这个风险!”     帝王之家,哪怕至亲骤然离世,都要以稳固朝纲为首,悲伤软弱毫无作用,只会显得无能优柔。太后也一样,就算心头在滴血,也要一边拭泪,一边条理分明的吩咐下去,“宫中禁军归沈将军麾下,为保宫中安全,只得先请他来议事,再将消息速速传给信陵王,除此以外,旁人哀家都不信。”    凡尘有些为难,“王爷前日离京,只怕已到了封地。而沈将军行踪不知,已是夜半,更不可大张旗鼓去找,只能另外想办法了。”    骤失爱子,太后心力交瘁。恋恋望着龙床上的皇帝,满眼泪花,“没有办法也要想办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不能断在哀家手里!”她满是无奈的长叹,“崇义啊!你个不肖子!留下这副烂摊子给我!”    沈将军是太后长兄,驻守京畿,统领禁军。为保皇城安全,的确要先跟他取得联系。打定主意隐瞒皇帝死讯,为保万一,自然不能大张旗鼓传旨,若是走漏风声传到吴王耳里,势必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这样的代价太惨重,没有人敢去冒险。    殿门紧闭,碳火旺盛,伴着皇后低低的抽泣声,凡尘额头一跳一跳的疼,脑中却有极细的灵光,一闪而过,“有了!”    她道,“娘娘,请沈贵人委屈一趟吧!就说贵人开罪娘娘,娘娘气急之下漏夜撵她出宫回家,为求稳妥,由我护送她回将军府,带着娘娘口谕面见大将军,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    眼下情势十万火急,的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何况她办事,太后历来都放心,“一切交给你,万事当心。若是扶兰不肯,你就告诉她,哀家旨意,事成之后,许她荣华富贵。”     没有时间再详细策划,一切都靠随机应变。凡尘急忙去办,宫门下钥,传召后妃太显眼,叫熟路的老宫人领着沈扶兰从角门里悄悄去寿光宫。    她也带了风兜,悄悄的不引人注目。夜太静了,宫道里只余下风浪的声音,寂寥凄凉,不知什么时候竟变天了,密密飘起了雪彩子,扑在羊皮宫灯上,转瞬即逝,和人生一样短暂。    她悲戚难言,骤听消息时,心中隆隆的惊讶慢慢褪去,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反应过来,接受皇帝殡天的事实,悲伤像海浪一样扑来,在心里打着卷翻涌。她越走越快,却压不下喉中的哽咽,顾不上遇到值夜的宫人,她捂着脸眼泪越掉越多。    既然要演,就要演的像样,凡尘在寿光宫里侯着沈扶兰姗姗来迟,“贵人受累,漏夜而来。皇上病情忽然加重,娘娘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请贵人多多体谅。”    去请沈扶兰的宫人乃太后身边老人,已经同她说过何事,为防生变,只称皇帝病情骤然加重。而凡尘有求于人,语气十分诚恳。    沈扶兰对上她,神情冷漠,“郡主言重。姑母吩咐,扶兰不敢不从。”    见她神色,凡尘忙道,“太后有旨,这般行事有损贵人名誉,事成之后,许贵人无上荣光。”    果然,她眼波一转,面上有所松动,也有了淡淡一缕笑意,“能为娘娘效劳,嫔妾却之不恭。只是………郡主之前十分瞧不上嫔妾,倒让嫔妾很是为难。”    她有意刁难,为之前的事情怀恨在心。凡尘知道十万火急,再顾不得什么,追问她,“要我如何你才肯做?”     沈扶兰瞧她着急,不再是以前不可一世的样子,觉得很解气,“自然要对我赔不是。”    没有功夫跟她多费唇舌,她的冒犯,凡尘并没有心情计较,一切随她高兴,只要她肯答应,凡尘点头说好,退后两步,举手齐额,触地跪拜,端端正正行了大礼,“还请贵人大人不记小人过。”    凡尘毫无反抗,甚至顺利的让她觉得无趣,挥挥手叫她起来,“要我怎么做?”    凡尘松口气,走到内殿拿出楠木雕云纹镶金扣的盒子照地一摔,里头一叠写了金刚经的纸如雪片乱飞,她扬声道,“皇上养病。沈贵人为博宠,借奉经为名,求请太后恩典,惹太后震怒,即刻发配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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