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的液体刚一进嘴,卡琳娜就忍不住想皱眉——果然,一如既往的妮娜品位。    就算号称三分糖,花茶也浓稠地快要和糖浆有的一拼。咽下去的时候,那些液体仿佛能一直挂在喉咙的地方,烧得人发燥。    “怎么样,好喝吧?或者建议你来试试我这杯?”妮娜晃动着自己手里的陶杯,笑嘻嘻地说道。在给自己的杯子倒到七分满以后,她就一直在往杯子中加砂糖,直到下面已经沉淀了厚厚一层无法融化的固体才肯罢休。    卡琳娜瞥了一眼那杯挂杯挂得更加厉害的液体,抽搐了下嘴角,果断拒绝:“不用了。”    喝那杯的话真的会腻死人吧?    妮娜的味觉果然和常人不同。    两种念头同时在卡琳娜的脑海中闪过,就算她手上这杯要比妮娜的那杯更“正常”,她也没有再多喝一口的意思。    卡琳娜随手将杯子推到一旁,摆出一副再也不想看到它的模样。而妮娜虽然看到了卡琳娜这大幅的动作,却也什么都没说,耸肩,将手中的陶杯贴上脸侧。    “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是在……三年前?四年前?”妮娜的话中透着不确定。    “三年七个月十五天。”卡琳娜说出了一个精准的数字。    这句话似乎勾起了妮娜的什么回忆。她的眼睛迷茫了大概几秒的时间,然后等她回过神来,她又像是厌恶而又不甘地皱眉撇嘴,像是觉得之前那个被拖入回忆漩涡的自己是有多么罪大恶极一样。    “你的记性可还是这么好啊。”    妮娜随口说着。刚刚的情感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她的声线,让这句原本应该是夸奖的话,平白生出一丝讽刺。    只是她不知道,卡琳娜反倒对这样的话语更加习惯。    卡琳娜一手摊在桌上,一手撑住下巴,对妮娜笑得惬意又无奈:“嗯,谢谢夸奖?”    “我可没在夸你!”    原本不在计划里的话语脱口而出,妮娜懊悔地住口,猛然灌下一口杯中的蜜糖,另一只手从桌子上的托盘里随手抓了一把饼干,作势就要往卡琳娜嘴里塞。    这样无意识中表现出来的亲昵让卡琳娜严重的笑意更深,但就算这样,她也还是把妮娜伸出来的手推到了一边,任由她手心一松,饼干洒满了地板。    ——真的不能再吃了,这种高糖高甜的东西,吃多了真的会死人的吧?    不管过去多久,卡琳娜都对妮娜的口味心有余悸。    瞧见自己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零嘴被卡琳娜这么浪费,妮娜翻了个白眼:“这么久不见,你就这么对我的?连我的东西都吃不得了?”    “其实我也不想浪费食物,”卡琳娜看着妮娜,语气中满是真诚,“但介于你的饼干是一贯主张‘不能浪费食物’的师傅都能剩下的东西……在我眼中,这可是比最为致命的梅卡干蛇毒还要可怕的东西呢。”    听到“师傅”这个词,妮娜的脑袋愣了一会,但嘴上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身体的记忆走着,对卡琳娜发出嘶嘶地威胁:“那我是不是该真给你来点蛇毒尝尝?”    说完,她才意识到,或者说从一片混乱的记忆中翻找出来“卡琳娜的师傅”这个名词指代的是谁。    她的师傅是凯恩。    这个名字仿佛一把钥匙,将她记忆的阀门完全打开。那些原先戳一下放一点的画面陡然鲜活起来,快速从她眼前闪过,恍惚中,让她又一次经历了自己的人生。    她的出生,她在贫民窟里不得不靠偷盗和欺骗才能继续活下去的生活,她和凯恩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她和卡琳娜在凯恩的秘密基地里的第一次会面,她同卡琳娜鸡飞狗跳让凯恩头疼不已的生活——她们曾并肩作战。    眼前这个让她熟悉又陌生,亲切又疏远,感到可爱又无比厌恶的女孩的身影,突然鲜活了起来。    但很快,这个身影迅速被另一个更加成熟,也更加优雅,一个总是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自以为亲切的笑容中也透露着施舍态度的少女所覆盖。    那个少女闯入了她的生活,打破了她的平静。在她终于以为自己能从自己的固执中走出来的时候,那个少女以一种及其自豪、同时有着小女孩俏皮味道的表情,向着她自我介绍:“鄙人来自春之国,是一名勇者!目标是解决黑暗力量的源头,将整个大陆从绝望中拯救!别看我现在还年轻得不像样,但我可强了哦!嘿嘿,别被吓到了,我至今最大的成就是解决了前世界第一,秋之国的叛乱者凯恩——怎么样,厉害吧!”    少女天真地、仿佛理所当然地、就那样随口说出了那件她一直想要逃避,一直想要忘却的事情。    凯恩死了。    是她杀的。    妮娜的变化只存在于她的内心,在表面上,她什么变化也没有,最多只是握住杯子的手紧了又松。    她很正常地笑着,调侃着。    手指微弹,指甲中一缕细碎地粉末随风飘扬而出,挥散在了空气中。    “每次每次见面都是这样的对话,妮娜你也该换一换台词啦——不然我都快要腻了。”一只手似乎有点撑麻了,想着或许是之前“激发状态”开过了头弄得身体有点虚,卡琳娜换了边手撑头。    大概是因为之前赶路加遇袭实在是太累人了,乍一见到熟人的兴奋感过去,困意袭来的速度快得让卡琳娜完全招架不住,以手掩嘴,打了个哈欠。    “困了?”妮娜问道。她的头低了下来,一双眼睛隐藏在灯光打下所形成的阴影中,闪着卡琳娜看不到的,疯狂的光芒。    “嗯……稍微有点……”卡琳娜揉着眼,迷糊的大脑和视线让她完全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那样的话要不要好好休息一会?我去给你铺床。”妮娜作势起身。    “不用麻烦,我就只要在桌子上,稍微,眯上一下……一小会……就好……”    如此快速袭来的睡意让卡琳娜确实在最后的时候产生了一点警惕,但很快,她就在熟悉的味道和熟悉的声音中败给了自己的身体。    她陷入了沉睡。    似乎很久都没睡得这么熟了,她仿佛做了个梦。    梦中她似乎来到了巨人国的世界,除了她,所有的人的身高都是她的几十倍,所有人都能一巴掌拍死她。仿佛所有人都对她有威胁,让她感到害怕。    唯一能让她安心的,只有那个和她同样气味的存在。    她们很像,却似乎又有点不一样。    对方经常做出一些愚蠢的动作和事情,将原本简单的事情弄复杂,最后又用简单粗暴地方式将事情解决掉——用在她眼中看起来绝对不是最优解的方式。    但就算这样,一旦对方真的做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她也不得不去帮她擦屁股,以一种神奇的方式进入对方的身体,去解决事态。    最后被夸赞的总是对方,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但她不在意这些,她觉得这样就很好。    毕竟她的世界中只有对方一个人,就像除了对方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一样。    有些让人无法理解,是吧?但在当时的她的眼里,这很正常。    她会永远陪伴着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做了什么事,杀了什么人。    直至她生命的完结。    在黑暗之中,梦醒了。    睁眼就能看见木头架起来的屋顶,卡琳娜用她不知为何僵硬到运转不开地脑袋想了两秒也没想出来这是个什么地方,直到谜之音俯身扑到她的脸上。    “呜哇卡琳娜!卡琳娜你醒了!卡琳娜你没事吧!”它蹭在卡琳娜的鼻子上,“我就知道那个妮娜不是好人!她不但想和我抢你她还想给你下药!之前我还以为你只是睡着了,幸好我还记得观察你的‘虚弱’状态有没有消除,结果打开面板却看到你身上又多了个‘肌肉松弛’和‘昏迷’的状态!当时我就知道事情不对了,跑进厨房一看还能看到一堆□□瓶!肯定就是那个妮娜给你下的药!宝宝果然是对的那家伙就不是个好人!”    被谜之音胡乱在脸上蹭得很痒,卡琳娜忍不住打了个巨大的喷嚏,一下就将谜之音掀翻了出去,头朝下摔到一边的墙上。    “抱歉,你没事吧?”卡琳娜赶紧道歉,但在瞥到谜之音从墙上滑下去的样子,又忍不住有点想笑。    “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笑得出来,你也未必太小看我了吧?”妮娜突兀地从门口的地方出现,用一副不善的表情盯着卡琳娜。    ……不,妮娜出现得并不突兀,是她的感知力下降了。    谜之音刚刚为了加强说服力而打开的面板还在眼前闪烁,卡琳娜轻易就能看到上面的字。    “受药物影响,负面状态叠加超过三层,虚弱时间延长一倍。”    然后下面一长串的异常状态,里面大部分都有着卡琳娜所熟悉的名字——甚至于,那里面的一些药物的名称,就是卡琳娜帮忙起的。    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只有妮娜能做出来的药物。    卡琳娜眨了眨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事情。    她试图从地上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完全提不起劲。除了头和脖子还能活动以外,肩部以下,从胸口到四肢,卡琳娜只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却完全无法调动它们。    真的是妮娜给她下了药吗?    她知道妮娜的茶水里加了东西,她也清楚妮娜的样子有点不太对劲。但她相信妮娜,所以宁愿相信对方只是又不知为何看她不爽,想用一些恶作剧药物让她受点苦头,又或者是好久不见来测测她的抗药性训练得怎么样了。    毕竟妮娜是她的家人不是吗?她相信妮娜……她想要相信妮娜。    但是这样强加的信任终究只是水面上的浮萍,轻易就能被风雨打翻。    “妮娜?”    卡琳娜疑惑地叫出声,似乎是在确认,似乎是在恳求。    但这样的声音却更加激怒了已经在崩溃边缘的女人,她一个箭步上来,抓起卡琳娜的领子,直接将她甩到了对面的墙上!    “卡琳娜!”谜之音忍不住尖叫出声。    但卡琳娜却听不到它的声音。在因为头部遭到剧烈撞击而产生的耳鸣中,她只觉得妮娜的声音异常刺耳。    她尖声指责着,嘲讽着,像是看戏一样,看向卡琳娜的眼光陌生得让卡琳娜觉得可怕:“谁准你和我那么亲密!”    冰冷的眼神让卡琳娜的心有些发揪,她只能尽力去思考,去转移注意:她该怎么做?    至少得让妮娜先冷静下来,找到让她变得如此疯狂的原因——然后才能解决它!    这种状态的妮娜卡琳娜曾经见过——在师傅一声不吭离家出走半年,妮娜差点以为师傅已经失踪或者死亡的时候。    对于妮娜来说,师傅是她的唯一。    卡琳娜不知道妮娜和师傅的过去,在她眼中所能看到的就只有妮娜对师傅的偏执。这种偏执已经远超乎爱情或者亲情的界限,甚至隐隐成为了她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如此浓烈的情感甚至让师傅也会觉得可怕,进而逃离。    卡琳娜很难想象,如果师傅出了什么事,妮娜会变成什么样。    那一定是她最不想看到的样子。    这次也是和师傅有关吗?    卡琳娜不敢猜,也不敢问。    但正当她还在犹豫的时候,妮娜走了过来,一脚碾上卡琳娜小腿的腿骨。    虽然失去了力气,但卡琳娜的感觉还在——这种特殊的药物原本就是为了审讯而开发。    虽然疼得只敢咬紧牙关说不出话,但卡琳娜却有点苦中作乐地想笑。    妮娜之前一直没在她面前用过这种药物,说是给小孩子看这些事不好。但想必当时的妮娜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第一次,是用在了卡琳娜自己的身上。    审讯,或者说只是单纯地殴打和虐待就此拉开序幕,而作为两位当事人以外的唯一一名旁观者,谜之音现在已经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眼前的场景已经远超出了它的承受能力。    这不应该只是款游戏才对吗?    这里不应该仅仅是个RPG超王道又烂俗的勇者拯救世界的游戏而已吗?不应该是主角一路碾压,找到同伴,打倒魔王的路线吗?    卡琳娜明明是被选中的勇者才对啊!    或者说至少……至少不是在现在,被还只是E级支线任务的发布人的npc弄到这种地步啊!    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不是真的!    可每当谜之音想要逃离的时候,卡琳娜隐忍的闷哼就会将它拉回到残酷的现实。    一个它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让它近距离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和悔恨的世界。    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重要的人受苦受难。    ——这个世界并不仅仅是款游戏。    它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卡琳娜说的是对的。    内心想要呐喊,但手脚却冰凉地仿佛并不属于自己。    给我动啊!    谜之音竭尽全力地想要去改变这个局面。    它可以做到的!在卡琳娜刚跳下来,从重伤状态恢复到虚弱状态的时候,它记得它有乘着卡琳娜不注意存了个档!    虽然现在读档次数只剩一次了,但只要用掉这一次的话卡琳娜就能避开这次的事件——它就能救下卡琳娜了!    读档这种小事它也能做到的!    但是,它却动不了。    恐惧、害怕、胆怯,它们死死压住了谜之音的身体。    血条不断下降,伴随着内脏和四肢肌肉受挫,卡琳娜身上的负面状态越来越多,血掉的也越来越快。    直至最后十分之一。    尖叫仿佛要冲破束缚脱口而出,颤抖地手指猛然握成拳头止住趋势,脚尖抬起眼看就要上前一步!    一只胳膊伸出来,稳稳抓住了妮娜朝下落去的拳头。    “你不是我的妮娜。”    身上很痛,心里更痛,但卡琳娜却冷静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里,已经不再只是她的世界。    梦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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