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裴禹、徐州谢承安、青州卫衡……”父皇冷笑着指了指几个大臣:“裴家、谢家、卫家……朕的几个机要大臣倒是一个不落,个个生财有道!” “臣有罪!臣实不知啊!”被点名的几个大臣忙下跪请罪道。 “不知?这几州刺史无一不是尔等近亲,焉有不知之理?” “陛下,此风不可长,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臣请陛下严惩犯事官员,以儆效尤!”一直沉默未语的王太傅禀道。 父皇点了点头:“进得所言极是,卿以为该惩之以何罚?” “斩首示众!”王太傅白衣广袖,淡然而立,双手交叠于腹前,杀气腾腾的四个字却被他说的风轻云淡。 “太傅此言差矣!我朝自来有‘举贤不出士族,用法不及权贵’之说,何曾有过刑罚上士大夫之例?” “如今便可以开始有了!”面对权臣们的咄咄逼人,王太傅依然淡定自若。 “进得慎言!尔亦出身世家,琅琊王氏的官员同样遍布各州,尔敢言其未曾侵吞过一亩土地?” “琅琊王氏若有同犯者,亦该伏诛。”王太傅淡淡道。 “你!”几个机要大臣都震惊的看着王太傅,被噎得说不出话,又转向了父皇。 “陛下,此例不可开啊!三州刺史固然有错,罢免其官职、勒令其归还土地,小惩大诫一番便是,此例一开,恐会引起动荡。老臣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老臣固然有私心,但也是确确实实心忧国祚!我朝从三公到九品末官,十之八九出身士族,大官小官,谁不曾圈过土地,此例一开,必定人心动荡,只怕到时候形势会难以控制!” “丞相倒是会为朕着想!”父皇冷笑一声,“此事不必再议,朕自有决断!退下吧!” 众臣叹息着鱼贯而出。 “外祖父!外祖父!”看到丞相出了大殿,长安忙跑了过去。 一贯疼爱她的外祖今日却显得心事重重,完全没听到她的呼喊,匆匆疾步而去。 长安有些茫然地看着外祖的背影,再看了看殿内揉着眉心的父皇,心中升腾起一种无措感。她那天底下最最尊贵的父皇,原来也并非无所不能,他也无法无怖无忧。 长安生平第一次恼恨起自己的无知,如果她能多读点书,如果她能像阿兄或是璟和哥哥那般机变博学,那么就定能听懂他们在议些什么,那么她也定能够为父皇排忧解难。 “父皇,你怎么了?”长安带着忧心的童音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回荡。 “哦,长安来啦?”瑞庆帝张开眼,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苍白的微笑。 “父皇,外祖父惹您生气了吗”长安巴着父亲的手臂,担忧地问道。 瑞庆帝摸了摸长安的脑袋:“父皇是遇上了难题!” “什么难题,父皇说给我听听啊,长安看看能不能帮上父皇!” 饶是瑞庆帝一肚子的心事,也被她那一本正经要为他排忧解恼的小模样给逗乐了。他倒也不敷衍,认真的想了想,然后道:“父皇有一个粮仓,里面装满了粮食。但是呢,里面钻进了几只硕鼠,每天都在啃食粮食,父皇如今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把硕鼠打死不就好了?”长安疑惑的挠了挠头。 瑞庆帝摇了摇头,似是在跟长安说,又似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此粮仓已太过陈旧,多有腐蛀,并不那么牢固,硕鼠动作敏捷,轻易打不到,若是打鼠的动作稍大,便会引得粮仓倒塌。” 长安眼睛一亮:“父皇,这就是先生说的‘投鼠忌器’对不对?” 瑞庆帝揉了揉长安的脑袋:“可不是嘛!长安真是聪慧!” 长安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咬着指甲想了想,道:“那父皇何不就任它们吃,吃撑了,跑不动了,不就打的着了?” 原本正笑眯眯的听着长安的童言童语的瑞庆帝,忽然愣住了,然后眼睛一亮,抱起长安就重重亲了一口:“哈哈哈长安真是父皇的小福星!你们太傅倒是慧眼识人!” “父皇想到办法了?”长安两手贴着瑞庆帝的脸开心地问道,见他点了点头,也重重地回亲了他一口,“父皇也很聪慧!” 酉时一到,父女两欢欢喜喜亲亲热热的回芙蓉殿用膳,瑞庆帝的脸上再找寻不到一丝阴霾。 快到芙蓉殿时,远远看到皇后已如往常一般笑盈盈的等在了殿门口,一如寻常人家等待夫儿归家的妇人。 瑞庆帝的眸中闪过一丝难言的怅然。 今日是初一,太子也来芙蓉殿用膳。一家人到齐后,珍馐玉馔便流水般的摆了上来。皇后出身最顶级的世家豪族,吃穿用度,皆有自己的一套讲究。嫁入皇宫后,因瑞庆帝不喜奢靡,裴氏也精简了吃穿用度,但还是普通人看来难以想象的精致讲究。 今日,餐桌上有长安平日里最爱的炙小豚,却不见她如何夹食。 皇后往她碗里夹了好几筷:“长安,怎么不吃啊,今日的味道不好吗?” 长安摇了摇头,有些纠结地看着瑞庆帝:“父皇,太傅说,长安平日里的一顿膳食,够普通百姓一家子好几年的花销了,是这样吗?” 瑞庆帝欣慰地点了点头:“长安如今也大了,知道考虑这些问题了!是啊,我们天潢贵胄从出生起就锦衣玉食,都是这千千万万个普通百姓节衣缩食在供养着我们,所以我们也得多为他们考虑,对他们更好些才是!”瑞庆帝尽量用长安能够理解的说法解释道。 长安想了想,认真道:“如今父皇的粮仓里闹鼠患,百姓的日子肯定是更加艰难了!长安以后吃食上再不这么挑剔啦!长安也得帮父皇省着些才好!”说完,还小大人一般地叹了口气。 瑞庆帝心中酸软成一片:“长安是个好孩子!父皇为你感到骄傲!” 子渭闻言开心地抱起长安,好一通揉搓。揉得长安吱哇乱叫。 父子三人吃得热闹温馨,皇后却显得有些心事。 “母后,你不高兴吗?”长安歪着头,瞅着皇后问道。 皇后摸了摸长安的小辫子,有些犹豫地对瑞庆帝道:“陛下,听说今日里父亲惹您生气了?” 瑞庆帝点了点头,表情淡淡,看不出喜怒:“你堂弟裴禹在地方私增赋税,侵占了庶族土地。” 皇后忙放下碗筷,敛裙下跪:“妾有罪!” 瑞庆帝叹了口气,扶起皇后:“卿何罪之有?你我夫妻一场,何至于此!” “妾教弟不严,以致其犯下如此大错,妾请陛下罢免其官职,永不叙用,以儆效尤!至于臣妾,不能约束娘家子侄,以致其扰乱朝纲,实不配母仪天下!妾请废后!” 瑞庆帝神色不明地注视着裴氏,皇后也毫不退让地跟他对视着。 长安吓得躲在了子渭的怀里,带着哭音道:“父皇……” 瑞庆帝目光一软,再次扶起了皇后:“裴禹的处置,我就依了你们父女,废后之事也休要再提了!” 皇后眼眶一红,低下头,深深的拜了下去:“臣妾,谢主隆恩!” 瑞庆帝深深叹了口气,眼里哀伤涌动:“阿姮,我总是不忍心让你失望的!” 皇后依旧保持着叩拜的姿势,眼中的泪水却一颗接一颗的滚落在地,又迅速被地毯吸干。 瑞庆帝嘱咐皇后早些休息,然后招呼着子渭和长安回各自的寝宫。 走出大殿前,瑞庆帝突然回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若是今日,我当真废了你,你当如何?阿姮,你需谨记,你除了是裴家的女儿,还是子渭和长安的母亲!” 皇后站在门口,看着丈夫和孩子逐渐走远的背影,小女儿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瞅她。她的心撕扯般的疼痛起来。 是啊,今日确实莽撞了,若是自己当真被废,两个孩子又当如何自处? 可是,若是没有孩子,她就当真能够坦然无惧的面对他失望的目光吗? 不,她不能!那是她年少时所有的衷情和期待,是这么多年的不曾辜负和相望相守,她永远拒绝不了那双眼睛,当那双眼睛注视着她的时候! 可是,她有选择吗?不,她同样没有!她出生的那天起,她能走的路便早已注定…… 不知不觉间,夜晚的雾气已打湿她的中衣。女子却依然一动不动的站着,宛若月华笼罩下的一樽玉雕。依然年轻的容颜美貌的惊人,却从里到外地透出一股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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