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湖岸,一年轻男子盘膝而坐,轻轻擦拭着手中的大刀,神情专注。 突然,他眸色一闪,停下了擦拭的动作。 “你还是这么机谨。”一个身材高大,发须皆黄的中年大汉慢慢向他走来,最后停在了离他三步之外。 “老师,你怎么也来了吴郡?”年轻男子惊诧地转过身站了起来。 “我来看看这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你乐不思蜀!”黄须大汉笑言道,然而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年轻男子沉默了一会,淡淡道:“我当初为什么会来中原,你是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否则也不会放任你这么久不闻不问!若我不来,你是不是就不准备回去了?” “当然不是!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那么什么时候是时候呢?一年后?十年后?还是你准备一辈子都留在中原了?”黄须大汉直直看着年轻男子,眼中有不容错辨的怒意,“忽尼耶,三年了,你想看到的、该看到的也都看到了,是到了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年轻男子低着头,沉默不语。 黄须大汉微微叹了口气:“忽尼耶,你自小就跟别的孩童不同,跟所有的慕容族人都不同。我知你并不赞同我慕容氏入主中原。你把苍生大义看得比民族得失重要!你害怕战火一起,生灵涂炭。所以你当初说要亲眼来中原看一看,我也就同意了!我就是想让你自己看一看,中原是否真如你所想的这般国富民安!那么,如今,你的结论呢?” “我看重的何止苍生大义,还有我慕容氏的生死存亡!我慕容氏不比汉人,如春日里的韭菜一般,割了一茬还有一茬。对我们来说,失败就意味着灭族!曾经强盛一时,最终却淹没在历史洪流中的部族还少吗?可是汉人呢?兴衰起落,周而复始,可直至今日依旧是华夏大地上的主人!” 黄须大汉面色发寒:“所以,你的决定,依然是留在中原,不跟我们这些注定要消失在历史洪流中的部族‘沆瀣一气’?” “老师,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心中担忧罢了。” 黄须大汉轻轻拍了下年轻男子的肩膀:“你啊你,明明是鲜卑人的骨血,却偏偏是汉人的心肠。若是我鲜卑人哪日开始真的畏首畏尾,失去了勇往直前的锐气,这才真的是灭族之始!”男子激动得嘴唇发抖,脸上一片狂热,“如今朝廷是自作孽不可活,贪官横行,横征暴敛,民不聊生,我慕容氏为何不可取而代之?凭什么汉人可以占尽中原的人杰地灵,而我鲜卑慕容兵强马壮、励精图治却只能龟缩在贫瘠的漠北苦寒之地牧马放羊?忽尼耶,听老师的话,不要浪费了自己的一身大好天赋!壮大我慕容氏、入主中原的时机到了!” “若是单于真的决定谋夺天下,我自会尽我之所学,助他一臂之力!”年轻男子丝毫没有被大汉的情绪所感染,语气依旧淡淡,仿佛仅仅是在履行职责一般。 黄须大汉却全然不在意这些,语气轻快了起来:“你想通了?” 年轻男子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声音黯哑:“你说的对,如今的汉家江山早已腐朽不堪,无论我们入不入局都已是民不聊生,区别只在于谁做那个推木人而已。” “你能想明白就再好不过了!单于这般看重你,你不要让他失望才好!”大汉欣慰的拍了拍年轻男子的肩膀,“近日,就随我回去吧。对了,你身边的那个小姑娘是何人,你若真心喜欢,带回去做个妾氏也无不可。” “只是个离家出走的顽劣孩子罢了,无需在意!”年轻男子垂下了眼帘,看不清神色,语气满不在意道。 云起回到客栈的时候已是亥时。回到房间的时候,却看到黑暗中有个人影正抱膝坐在他的房门口。 “长安?”云起试探着叫了一声。 对方慢慢抬起了头,一双水润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你回来了?” 云起的胸口泛起一股暖意,连声音都不觉柔了下来:“都这么晚了,你等我吗?” 长安点了点头,有些犹豫:“我……我有事与你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午夜的吴郡,白日里的喧嚣繁华也好,醉生梦死也好,通通归于沉寂。 云起转头看着身边的长安,一年前糯米团子一样的小点子,如今已如同含苞初绽的荷花初初有了几分少女的风姿。眼神也不再是初初见到她时的清澈无垢,即使是笑的时候都带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浓重。 “云起,我要回家了!”长安突然说道。 云起呆愣了片刻,然后了然地点了点头。 之后便是很长时间的沉默,只余空旷的脚步声回响在午夜的长街。 “也不知道我们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长安低着头说道,声音微微有些沙哑。突然,她跳到了云起前面,一边继续退着走,一边笑嘻嘻问道,“云起,你会想我吧?”眼里却带着水汽的残留。 “我不会!长安,你也不要再想起我!我希望,我们永远不会有再见面的一天!”云起突然停了下来,认真地看着长安,一字一句道。 长安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云起转过了头,不再看着长安。 两个人默默走了好久,谁也没有再说话。初春的午夜依旧寒气逼人,但比不上有一种冷自心底而出,蔓延在两人中间。把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之间,硬生生的隔阂出一道鸿沟。 “云起,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会想你!我有多幸运,可以遇见你!谢谢你一路上的包容与照顾,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另外一种人生的精彩!谢谢你教会我的一切!”她放低了声音,眼中有太多的未尽之意,“一切的一切……” 云起扭过头去,长安看不清他的神色。过了好一会,他才转过头来。 “长安,若是有一日,你遇上了什么痛苦绝望却又无力改变的事情,那么努力活下来,不惜一切代价!只有活着,才有改变现状的可能!才能发现人生除了你所拥有的,总还有其他的意义所在!”他面对着长安,两手握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长安定定地看着云起,过了好一会,点了点头。 云起舒了口气,又恢复到了长安所熟悉的惫懒神色:“你不是一直想听我吹箫吗?我今日就勉为其难地满足你这个心愿吧!”说着,冲长安眨了眨眼睛,从袖口中掏出了那日在建邺买下的琴箫,用袖子擦了擦吹口,吹奏了起来。 午夜寂静的长街,把婉转响起的箫声衬托出了一种别样的温柔。而那一刻,云起碎满了星光和水光的眼神,定格成了长安记忆中的某个永恒。 多年后,世人提起云起,永远离不开用兵如神、智勇双全、擎天战神这一类的词汇。只有在长安的心里,云起的样子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年,那个狡黠、惫懒,却会为她下厨、梳发、吹箫的温暖明朗的少年! 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区分开,她心中的那颗朱砂痣与那个让她不死不休的对手…… 也只有这样,她才能面不改色地坦然面对自己每一次可能致对方于死地的精心谋划…… “云起”这个名字,无关乎身份、立场、才能……仅仅因为与这个记忆中的少年有关,在她的心中活成了一首诗…… 直到很多年后,长安无意中再一次听到了今夜的这首曲子,才知道,原来这支曲却是有词的。在听到曲词的那一瞬间,不禁泪流满面!迟了这么多年,她才知道,原来那晚他不曾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的那些话,其实他都说了:郎在十重楼,女在九重阁,郎非黄鹞子,那得云中雀? 长安离开的那一天,云起没有去送,但断断续续的箫声却送了长安一路,反反复复的都是那晚的曲子,直至出了吴郡。 长安来的清清冷冷,走的却浩浩荡荡。她站在吴郡城外,望着高高的城墙,这座曾经守卫森严的城池如今以另一种方式繁华着,却未尝不是一种更好的归宿。 长安闭了闭眼,然后决然的转身而去,再不回头。她知道,前方有她必须要走的路,不管愿不愿意,喜不喜欢!而她不算精彩却快乐无忧的年少时光,在这一刻,已彻底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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