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聊到了边境形势、征西军兵士情况等话题的时候,杨遥疆才渐渐健谈了起来,发现这个太子不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酒囊饭袋,这才真正起了亲近之意。到后来,子渭已经直接称呼起他的表字“慈安“了。    长安又忍不住想笑了,给那么一个满身煞气的沙场中人,取了一个出家人一样的名字,怎么都觉得帮他取字之人实在是个妙人。    提起他的表字,杨遥疆也是一脸尴尬。他解释道他的字是他及冠时,征西大将军所起。大将军说他身上煞气太重,最好起的字能够压上一压。    边境形势说到兴起时,他们就用米和红豆充当沙盘,当场就在桌上摆弄了起来。三人一个是天分超群的青年将领、一个是家学渊源的将门虎子、一个是谋略过人的天之骄子,皆不是泛泛之辈,很快沙盘上就已是一片风生水起。    士族那边因为太子的态度而觉得受到了轻慢,很不高兴。酒过三巡后,就闹了起来。    军队几乎都掌控在士族手中,士族那边当然不乏将门虎子。他们从小家学渊源,饱读兵书,很多甚至都是士族世代相传的孤本密稿,这就是士族的底气!当然不会把一个草莽出身的军户看在眼里。    他们一心想着要让这个军户丢个大脸,好让太子意识到自己的识人不明。    于是有人就提出要和杨遥疆来一场沙盘较量。    杨遥疆一脸不耐,但看太子没有反对,只能无奈应战。    正式比试自然不能用刚刚的简陋沙盘了。太子命人拿上了正规的军用沙盘,兴致勃勃地围观了起来。    为了增加难度,双方没有选择平原地形而是选择了山地。    长安也好奇地看了过来。她跟云起进行沙盘推演的时候,很少试过山地。对山地该用怎样的战略布局好奇不已。    士族那边出战的是王持。他是已故征北将军王俨的嫡幼孙,当得起士族子弟这一辈里的佼佼者。    刚开始,两人的形势都不错。但风格却被长安看出了个大概,王持沉稳,杨遥疆诡谲。一个深得兵书的章法,一个是实践历练出来的野路子。长安几乎可以就此断定,此局王持必输!    若是平原,两人输赢或者还在五五之间。可是山地,你照搬兵书的经验如何能够应对对方诡谲多变的奇招迭出?    果然,没过多久,王持额上开始冒汗,手上的动作也迟疑不定了起来。    长安看得目不转睛,实在是心痒难耐。一会想,如果她是杨遥疆会怎么布局,一会又想,如果她是王持该怎么接招,只恨不得此刻在盘上厮杀的是她自己才好!全然不顾,一群大老爷们中间,站着这么一个两眼放光的小姑娘,有多诡异。    随着盘上形式的渐渐明朗,士族们的脸色难看了起来。杨遥疆也不显得如何得意,好像这种情况是理所当然一样。子渭倒是开心,更确定了自己确实是觅得了一员良将。    长安全然不管场上这些人的暗潮汹涌,她的心思全沉在了沙盘之上。    “可以让我试试吗?”突然一个清软的声音响起。这是长安今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她。    “可以让我试试吗?”长安抬起头,又开口问了一遍,这一次她看着杨遥疆。    “公,公主请!”杨遥疆愣愣地答道,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长安朝他笑了笑,伸出左手敛起右手宽大的袖口,右手露出皓腕,执起军旗。    盘上风格的突变让杨遥疆有些措手不及。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局面又几乎变回了势均力敌的胶着状。    众人这回是真的惊到了!对这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今日却能够坐在太子的下首陪着太子设宴有了自己的解释。    子渭亦若有所思地看着长安。之前就觉得长安回来后变化不小,一直都以为是长大懂事了,毕竟与同样变化不小的外貌相比也不算突兀。如今看来她在外面的经历恐怕并不简单。    众人心思各异,盘上却变数连连。一个算力过人,一个奇谋迭出,却是久久分不出胜负。    杨遥疆的眼中异彩涟涟,这个小姑娘的天分简直太惊人了!以她的年纪,就算从出生起就开始浸淫此道,也不过才多少年?    还记得第一次听说她,还是当年她离宫出走的时候,宿卫军被下了暗旨,要求秘密寻访,宿卫军鸡犬不宁了整整一年有余。他当时刚到宿卫军,对于这位顽劣出格的小公主委实没有好感。后来听说她回来了,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是这样的情形。    杨遥疆分了心,手下就有些没轻没重了起来。长安到底经验不足,兵之一道接触的时间也短,完全都是云起即兴的传授和讲解。不久便露出了败迹,她洒然认输,倒也不沮丧,只觉得酣畅淋漓、受益匪浅。    宴尾,太子和济阳公主先行退去。    退至后殿,子渭迫不及待地问长安对诸人的看法。    长安对杨遥疆赞不绝口。敬其才能,也喜他耿直。    长安的真正可贵之处是,时至今日,她依然保留着对人最本质的一些特性的看重,无关出身、也无关地位。这种超脱于时代主流认知之外的行事作风让她显得尤为难道。    她得感谢云起,在她还未形成固有的观念体系的年纪可以遇到他,然后他让她看到了一个与她生长的环境完全不同的世界。这种特殊的经历才使得长安有别于她生长环境里的任何一个人,成为独一无二的长安。    “那长安觉得璟和又如何?”子渭似笑非笑地看着长安,眼里带着淡淡的调侃。    长安没理子渭的调侃,想了想,认真问道:“阿兄是想要能吏还是纯臣?”    子渭颇有兴趣地问道:“能吏如何?纯臣又如何?”    “璟和虽好,可惜私心太重!可为能吏,却做不了纯臣!”    子渭拍了拍长安的肩,笑得豪迈:“要是没有私心的臣子,我还不敢用呢!”    长安亦笑,也许也只有阿兄这样的君王,才能驾驭得住璟和这样的臣子吧!    “你说的私心是指安肃侯吧?”    长安点了点头:“璟和选择文官,多半就是为了安肃侯。安肃侯的处境……”长安摇了摇头,“父皇也不知能护着他到几时!”想到病重的父皇,长安的情绪又低落了下去。    “为人子女的,为父母费些心思,倒也不算是什么错!就算是私心,也是情有可原吧!”子渭道。    长安笑着点了点头。    子渭忍不住调笑道:“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总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哭着喊着要嫁给人家呢!如今倒是不帮着他说话!”    长安眨了眨眼:“我如何能因私废公呢?再说了,要嫁的人可以换,阿兄可只有一个!”    子渭听得心花怒放,心想,这丫头果然上道,没白疼她!    “对了,父皇之前跟我提过,想把你许配给璟和,你怎么想的?”子渭不再调笑,认真问道。这个妹妹的想法,如今他也是摸不透了。父皇想让妹妹嫁给璟和是好意,想给她找个好归宿。若是妹妹不愿意,想来父皇也不会勉强。    长安愣了愣,好久才道:“父皇……不曾跟我提起过!”    “你不愿意?”    长安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道:“璟和跟二皇姐应是相互有意的……若父皇想要笼络住璟和,并不一定非要是我!”    “你这丫头!父皇若知道你这话才要伤心呢!皇家想要绑住璟和不假,但正像你说的并不是非你不可!父皇是一心想给你找个好归宿,如今的青年才俊里确实没有比璟和更好的,最重要的是你也喜欢!颍川在父皇心中如何能够和你相比?”子渭怒其不争道。过了一会,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似笑非笑地调侃“还是说,你还在生璟和的气?”    长安无奈道:“哪里是这个事!小时候能懂什么?说过的话也值得你们那么当真?我不是非璟和不可!对他更没有男女之意!你和父皇就别费这个心了!”    子渭搂着妹妹的肩,皮笑肉不笑道:“哟,小时候不懂什么,看来现在是懂了?来来来,跟阿兄说说,你想嫁谁?”    ……    兄妹俩正说着呢,殿外突然喧闹了起来。想来,是前殿散席了。    没过一会,吵吵嚷嚷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子渭对着长安做了个鬼脸,一副看好戏的表情道:“估计两伙人又掐起来了!”    长安被子渭幸灾乐祸的语气给逗笑了。这哪像未来的一国之君,分明就是想看热闹的顽童嘛。    子渭拉着长安出了后殿,躲在廊后的花厅里,里面看外面清清楚楚,外面看里面却是一片漆黑。她如今是真的相信母后曾经说过的,阿兄小时候的种种顽劣事迹了!    可惜等他们一切就绪,准备要听一耳的时候,外边却好像已经掐完了,渐渐又恢复了安静。    看到子渭一脸失望的样子,长安忍不住调侃道:“一群嘴皮子利索但身骄肉贵的贵公子,和一群身手矫健但不善言辞的大老粗,能怎么掐?是打一架好呢还是吵一架好?人以群分果然是至理名言啊,不是一个品种的凑到一起,就算想干架都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啊!”    子渭居然还觉得她说的好有道理,简直要疯!    还没等他们失望多久,外面就边聊边走过来两个人。    仔细一看,却是杨遥疆和刚刚席上的另外一个叫魏坤的庶族官员。    “慈安,刚刚那群公子哥儿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太子看重你,他们不过心中不平而已。”    杨遥疆笑着摇了摇头:“我如何会和他们一般见识?不过是嘴皮子厉害,论本事还不如一个女子呢……”话一出口,觉得自己失言了,忙闭了嘴。    魏坤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公主毕竟是公主,以后恐怕也很难再遇上,你不要太挂心才好!”    杨遥疆急急想要否认道:“不是,我没……我只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魏坤叹了口气,拍了拍杨遥疆的肩膀,道:“虽然大家都说你是第二个安肃侯,可安肃侯到底只有一个!”    杨遥疆沉默了好一会,缓缓垂下了眸:“我知道……”    ……    等两人走远了,子渭才拉着长安走了出来。    他一脸欣慰地看着长安,一副“我妹妹也是有人喜欢的”欣喜模样。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一脸紧张地问道:“妹妹啊,你刚刚说想嫁的人不是璟和,不会是他吧?”    看长安不言不语地看着他,他以为自己猜对了,急急道:“妹妹啊,听阿兄给你说啊,慈安虽然才能出众,阿兄也确实欣赏他、会重用他,可是吧,他再怎么好,也改变不了军户出身这个事实!咱们家虽不是非要你加入世家,可军户什么的,也确实太寒碜了,人家提起来,皇家把嫡公主嫁了军户?这怎么行?这绝对绝对不行啊!对不对?”    看长安还是不言不语地看着他,以为她是铁了心了,子渭更着急了,继续致力于埋汰他未来的重臣:“再说啦,你看看他啊,长的吧,黑不拉几的,跟几天没洗脸似的!胡渣都不知道刮干净,多不讲究啊,对吧?咱不说要找个像阿兄我这么龙章凤姿、如芝如兰的,至少得斯文俊秀吧,是吧?行动间,不说簌簌如松下风,至少不能这么虎虎生风吧?对吧?吧啦吧啦……妹妹,你说呢?”    长安抚了抚抽搐了有一会的嘴角,无比高贵冷艳地吐出了一个字:“俗!”然后片刻也不想多呆地走了。    子渭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俗”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说的话很“俗”?    意思是这杨遥疆在妹妹的眼里很“不俗”?    子渭一拍大腿!    不好了!    我妹妹真要嫁军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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