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夏季炎热、干燥。藏身中大天使路两旁树荫内的群鸟疯了一般焦躁着、嘶吼着、肆无忌惮地排泄着,天使路上厚厚的一层鸟粪清洗过又积累,积累过再清洗,地面永远都散发着潮湿阴郁的味道。
这是由中大图书馆走向第一教学楼的必经之路。每到上课铃起,男孩踩着中大超市特供的五块钱黄拖鞋,女孩举着一把太阳伞或者一本书飞速跑过。偶尔会有人在行进过程中大喊一声“哎呦”,不用说,一定是忘了遮头被“天屎”袭击。
第一教学楼后面是一片教师住宅区。几栋八十年代的旧楼默默隐藏在庞大的教学建筑群后面。和偏居小城的中大安静隐忍的风格一样,这片住宅区也是沉默着的,偶尔会有教授们的家属提着食堂打来的价格便宜量又足的馒头稀饭回家当做晚饭。
此时路涛的父母正在收拾行李。两年前余周舟帮路涛一家租下这套青年教师的闲置住所,路涛的父母在这里照顾了他们两年。
现在,他们都毕业了,小院里堆积着带不走的被子、风扇、厨具、书籍。下午余周舟和路涛的师弟们过来,有人帮着收拾,有人兴高采烈接收了剩余物资。
卧室里,余周舟最后一次和路涛谈判。
“和我一起去西大吧!我照顾你。”余周舟再次提出这个问题。
“不,我要回家。”路涛的发音含混,但没有一丝犹豫。
“西大肯定给我分房子,听说挺大的,让你爸妈一起过来吧!”
“不去,我回家。”
“那我去西大有什么意思?我要是不去西大去香港呢?”
“你去吧。”
“难道就让他们一直照顾你吗?”
“他们毕竟是我的爸妈。”
余周舟没有继续再说下去。这样的谈话进行几次以后,谁都知道说什么都是徒劳。况且,余周舟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方案没有一点说服力。
毕竟,他们是路涛的爸妈。而她,只是女朋友,一个刚刚拿到毕业证书几乎没什么社会打拼经验的年轻女孩。余周舟有决心照顾路涛,可是路涛的父母呢?他们肯定不会把儿子就这样送走。
车开走的时候,路涛实验室的人站在路边挥手向他作别。只有余周舟躲在人群的后面,转身回去收拾小院子里最后的一小包衣服。这是余周舟自己的衣服。
第二天,余周舟和导师正式谈了一次话。摆在面前的有两条路:去西大当老师还是去港大做博士后。从导师的角度看,去港大无疑是最好的选择,现在国内青年教师这么多,不去境外滚点咸水回来,刚刚毕业的土著博士在大学里根本没什么竞争力。从余周舟的角度看,回西大当老师是最稳定最不用费心的选择,事业编制,养老不愁,而且还有机会把路涛接过去一起。但是自从路涛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这个方案以后,余周舟就觉得去哪儿都无所谓了。
最终,余周舟决定去香港,顺从导师的期望,也当作是给自己将来的学术生涯提供点资本。
路涛走了以后,余周舟的生活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她搬回了自己的研究生宿舍,不再需要每天在实验室和路涛家两头奔波。她交齐了最后的毕业手续,剩下的几天时间不过是给师弟师妹们交代一下后续的实验,和五年间结识的同窗伙伴最后约几餐饭。
散伙饭难免有点伤感,特别是大家都知道余周舟这两年过得不容易。但余周舟不想把自己变成一个悲情人物,她不提与路涛有关的任何事情,而是把要去香港这件事儿渲染的特别轰轰烈烈。
其实对于出国深造成风的中大人来说,香港大多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中大人更爱去的是美帝和大不列颠,因为那样的地方才对得起中大人牛逼闪闪的科研履历和意气风发的远大抱负。
和余周舟同期的几位博士硕士,三个去了美帝,可以预见他们将打算扎根在那里,几乎不会考虑回来。
导师曾经提过推荐余周舟去荷兰,但没有执行,最终改成去香港大学。对于在小地方窝了这么多年的余周舟来说,去香港,已经算是在突破自我了,她挺满意。
余周舟内心深处也是希望去一个距离国内主流文化没那么远的地方,一个距离路涛和自己的家没那么远的地方。毕竟她还是路涛的女朋友,是母亲的独生女。
最后一天离开中大的时候,实验室很多伙伴来送余周舟。余周舟一直让自己做出很忙很赶的样子,以掩饰内心的不舍和感动。
站在她面前的每一个人都曾经在过去的两年里帮助过她、支持过她、陪伴她度过最艰难的时光。她从心底爱他们,但又不想让自己的感动变为热泪搞得那么悲悲戚戚的。
“回头到香港来找我玩儿啊!”余周舟最后的道别语这样说。
她和每个人拥抱,在泪水滚出来之前飞快地钻进出租车,奔向机场。
外出上了这么多年学,这还是她第一次坐飞机。余周舟以为自己会有点紧张,但由于离愁别绪的影响,恍恍惚惚间她反而忘了首次搭飞机这件事。安检过后,余周舟找了一个角落坐下等待登机。
候机楼的落地窗外,几架飞机静静地停在长廊尾端,等待着乘客填充它们的腹腔。
“余师姐?”
“余周舟师姐?”
余周舟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位大男生。
“嗯……你是?”
“我叫景洪。”
“哦……景洪……”余周舟拼命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名字。
“师姐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西大的,西大环境学院。当年你保送上中大,咱院里面不是办经验分享会吗?我还问过你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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