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周舟从温暖的香港过来,中原大地刺骨的寒冷让她一时有些不适应。路涛家在一个小城之下的城乡结合部里,冬天只有自己烧的小锅炉供应暖气,暖气的覆盖面有限,屋子里还是阴冷阴冷的。余周舟穿着路涛妈妈给她翻出来的一件军大衣,缩着脖子把从香港带过来的巧克力和老婆饼一包一包从背包里拿出来。等收拾完毕,她才发现眼前的墙上贴着一张巨幅的耶稣画像。在黑乎乎的乡土气息浓郁的房间里,这张画像的风格与周围的一切陈设都那么格格不入。

路涛妈妈尴尬地说,这是村里一个传教士送来的,路涛已经受了洗。

无神主义者余周舟对于路涛会受洗这件事的震惊程度,几乎和当年刚刚知道路涛得病时不相上下。她倒是不会对别人的宗教信仰说什么,可这是路涛,这是她实在太了解的路涛。她怎么都无法把路涛和一位虔诚的信徒联系在一起。

午餐前,路涛手里攥着塑料制作的白色十字架,对着耶稣画像做饭前祈祷,之后对耶稣深深地鞠了一躬。余周舟在旁边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偷偷看路涛的父母,他们都在默默吃饭,没人往路涛这里看一眼。

在路涛家的那几天,余周舟很尴尬地发现自己和路涛没什么话说。当年在大学的时候,他们可以坐在一起聊很久,即便是一些无聊的事情,他们也能兴致勃勃讨论半天。而现在,余周舟内心设置了很多禁忌,她不敢提和生病有关的事情,不敢提和学业深造有关的事情,不敢提和自己家人有关的事情……她觉得好像很多话题都可能让路涛联想到不好的事情。而路涛,因为说话越来越含混不清,渐渐也不太喜欢说话了。最后余周舟只能搜肠刮肚地讲些在香港看到的新鲜事,还有她最后终于搞明白的小甜甜的世纪绯闻。路涛默默听着,其实这些事情讲出来余周舟自己都觉得没有意思。

那几天,余周舟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离开那天是余周舟的生日,余周舟不想提,但路涛还是悄悄交代父母买了生日蛋糕,做了一餐生日宴。路涛父母的厨艺和品味一直都是让余周舟很尴尬的,准确地说,余周舟不太爱吃路涛家的饭菜。这也是为什么余周舟不想让路涛提自己生日的原因。

路涛家的宴席万年不变,每次都必定会有切的很厚的烧肥肉,超市买回来的凉拌海带丝和油炸花生米,还有一锅放了很多粒大料和桂皮的黑黑的排骨汤。余周舟看着眼前的一桌饭菜,她想着也许在香港吃了这么久寡淡无味的粤菜,可能会对路涛家的宴席接受度高一些。但事实证明,她还是不太吃得惯。

路涛兴致很高,用不太灵活的手给余周舟夹了很多排骨。余周舟一边吃一边心里很内疚,她内疚自己为什么是一个对吃那么挑的人,为什么一餐不太好吃的饭就可以把自己的情绪搞得那么压抑。

从路涛家回来之后,余周舟忙于实验,一个月之后才给路涛打了第一个电话。

路涛在电话里吞吞吐吐,余周舟说完一件事,那边就回答一句嗯,接着就是长时间的沉默和呼气声。

打完电话那天晚上,余周舟收到路涛的短信:舟舟,有句话我想了好久好久,可是总是说不出口。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但我不能再这么拖着你了。我们分手吧!

其实路涛在电话里的沉默已经让余周舟猜到他想要说什么,可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余周舟还是觉得五脏六腑绞在一起的难受。她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上铺的床板,然后回过去一条:

“别胡思乱想,好好养病。”

很快,2009年的春节临近,余周舟陪父母在香港玩了一圈,又全家一起去了北海过年。

在香港大学校园里溜达过几次的余周舟父母看到许多三十多岁还没毕业的研究生在熬灯苦读,而自己的博士后女儿看起来还是那么青春洋溢,心里的自豪感暂时盖过了对余周舟终身大事的焦虑。现在他们更揪心的是香港的住宅环境,对于两位住惯了一百多平米小镇大房的退休人士来说,一家三口挤住在一间七平米的小房间里简直难以想象。余周舟老爸本来是一位几乎没怎么操心过女儿成长的北方大糙汉,在小房间里打了几天地铺跟着余周舟吃过几次港大食堂以后,也心疼地去石塘咀街市买了几个猪蹄回来,用余周舟的电饭锅炖了一大锅黄豆焖猪蹄给她冻在冰箱里。

年后回到香港,余周舟成功申请到了一个校内科研基金,她的研究开始走上正轨,每天的实验都安排的满满的。

距离上次余周舟去看路涛已经过去六个月。路涛说话越来越含糊不清,余周舟已经无法通过打电话和他交流了。最近几个月来,余周舟都是定期给路涛发些短信,讲述一下自己在香港的最新发现。

五月初的一个夜晚,刚刚做完实验的余周舟收到路涛妹妹发来的短信:舟舟姐,快来吧,我哥昏迷了!

余周舟穿着实验服,手上的胶手套刚刚脱掉一只。她很想以最快的速度飞到路涛身边,可是她面对着一道难题,手里的项目进行到最后结题的关键时刻,吕教授每天都在焦急地催促进展。

余周舟瘫坐在实验室的椅子上,抬头忘了一眼天花板,然后重新做计划,把所有的工作都压缩在三天之内完成。最后一天晚上,其他人离开实验室时都没有发现在角落里等待样品出炉的余周舟。最后一个离开实验室的学生熄了灯,实验室里一片漆黑。黑暗中的余周舟突然开始浑身颤抖,然后就蹲在实验台下面放声大哭起来。

实验的事情交代完,余周舟用一天一夜的时间赶到了路涛的医院。

余周舟走进病房的时候,路涛正坐在床上吃早饭,看起来精神不错的样子。

路涛的父母看到余周舟进来,都惊讶得说不出话。路涛把早饭放下,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高兴。

余周舟在病床边坐下,她没仔细想路涛为什么是醒着的,现在她只是注意到路涛精神状态很好,甚至比六个月前见到他时状态还好。

路涛父母赶紧给余周舟倒水拿吃的,他们相信大清早赶到医院的余周舟肯定没吃东西。

余周舟确实没来得及吃早饭,她昨天深夜到达武汉,在武汉住了一晚,然后从武汉转最早的一班火车过来。

余周舟拿着一个包子,看着路涛喝粥,路涛喝一口,她就啃一口。他们俩几乎没有说话,就这么面对面看着对方,笑呵呵地吃完了早饭。

吃完早饭,路涛父母回家拿东西,余周舟就坐在路涛身边,路涛的手一直在余周舟的脸上、背上、手臂上抚来抚去。

“我不是在做梦吧!你怎么来了?”路涛看着余周舟,他的眼睛特别有神彩,就好像在大学时一样,说话也明显清楚了很多。

“想你就来了呗。”余周舟猜测路涛的妹妹并没有告诉家人她把余周舟叫过来的事儿。

“跑这么远辛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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