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志在四方,要学岳武穆精忠报国,马革裹尸亦且无悔,何况离家远乎!

爸爸,您说对吗?所以,这次团里与学校联系,结合毕业分配问题,动员

我们二十位大学生留下五名(当然是经过部队领导批准的),我也报了名。

如果能留下,作为团部的技术干部,一律特授干部军衔,兼付排长职务,

我们家也会通过地方政府给挂上“光荣军属”的牌子。当然,我并不是为

了这些而留下的,不过这些荣誉,也可聊慰父母思子之心吧。

敬爱的爸妈:你们通情达理,一定会支持儿子这决定的,是吗?

小虹羽近来学习成绩还是那么好吗?大哥知道你学习很用功,也很听

话,大哥也没什么奖励你,寄来五元钱给你买几本喜欢的书看看吧。大哥

知道这比送你别的什么东西更让你高兴,是吗?

最后,大哥给你一个任务,那就是今年考上初中,想必不是那么太难

完成的吧?同时,也要多关心帮助别的同学,与他们共同进步。好,不说

啦,有机会我接你来白浪湖,看看大海,看看日出,你一定会迷上这里的。

代我问候姑姑、姑父表弟们。

祝爸妈、小妹

健康、快乐!

少洋那里我写信告知了。儿又及

儿:汉洋62.5.14

爸、妈:你们好!

儿自从分洪工地回来,一直忙于各种事务,时间实在是很紧张,这么

久未给家里写信,爸妈一定会想念儿的,请谅解。儿子现在向二老报告三

件喜讯,想必二老一定会为儿子高兴的吧?

第一件,儿在工程结束后,立了二等功,同时被吸收为中国共产党党

员。

第二件,三个月前,儿被提升为医院办公室付主任。

第三件,儿子有了未婚妻。她是县委刘书记的小女儿,名叫刘英,是

本院内科主治医生(省卫校毕业)。她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医疗技术好,

只是脾气有点娇,女孩子嘛,多数都有那么一点儿的。爸,你说对吗?不

过,她对我很好,很关怀照顾,她还同意今年过中秋节回来看看二位大人。

我们准备春节前后结婚。爸妈:我知道家里条件不太好,我们结婚不想铺

张浪费,也不准备要爸妈为我们费心(这也是刘英的意思)。我们打算双方

的工资存起来,(吃饭的问题去她家里解决),到时候也就够用了。只是我

原来每月给家里寄5元钱补贴家用的,这段时期可能暂不能寄了。敬请二

位大人原谅。等我结婚后,一定照寄不误。请大人放心。

虹羽要好好学习,不要惹爸妈生气。你也长大了,大哥、二哥不在家,

你有责任多安慰、关心爸爸妈妈的,你说对吗?中秋节二哥一定给你带礼

物回来。

祝全家

工作顺利!

身体健康!

儿:少洋 62.5.14

虹羽看完信,心里当然也很高兴。二位哥哥信里说的,全是喜事嘛。大哥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了,家里要挂上“光荣军属”的大红小木牌子了;二哥立了二等功了,是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了。而且,他还要娶老婆了。虹羽觉得这是很自然很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她的两个哥哥都是很优秀的。在小学、中学他们得回的奖状把家里外间的板壁都贴满了,以致于虹羽自己得的奖状只好贴在里间自己床头板壁上。他俩在大学也经常得到奖状和奖学金。虹羽觉得这全是因为哥哥们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得来的,是哥哥们自己争取得来的,是哥哥们的骄傲,是全家的骄傲,用不着感谢谁。那么,爸爸是在感谢谁呢?哥哥们的努力是应该的,他们得到这些光荣也是应该的,那么,爸爸究竟是在感谢谁呢?

虹羽想不明白,她知道问爸爸也许问不明白的。因为人老了(她觉得这两年爸爸老了许多),是会有些孩子们弄不明白的想法的,而这些想法,往往又不愿意对他们认为是太小的孩子们说。

凌鸿儒睁开眼睛,抬手擦擦湿润的眼角,看见女儿正捧着信低头痴痴地想,他知道她也很高兴,很激动,只是他并不知道她此刻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孩子大了,有些想法并不是大人们能掌握的。而且,有些想法孩子们往往也不愿意对大人们说,与这样年龄的孩子(尤其是女儿)的沟通,比他(她)们小时候可难多了。凌鸿儒小心翼翼地说:“虹羽,虹羽,想些什

么呢?”虹羽抬眼看看爸爸,说:“想什么?高兴呗。爸,二哥的未婚妻什么样?她会喜欢咱们家吗?中秋节她来了,我该叫她什么呢?”凌鸿儒笑了,说:“傻丫头,叫嫂子呗,就象你姑叫你妈那样。一下子问那么多,我也不能全答上来,总之,看缘分罢。”虹羽说:“缘分?爸,什么是缘分?”凌鸿儒说:“缘分这东西,爸也说不太清楚,也不是爸从什么书上看来的,当然也不能作为知识传授给你。大概佛教的书上有什么解释吧,你知道爸从来也没看过一本关于佛教的书。只是爸活了这么大半辈子,这些年来总有这么一点感觉罢了。你可别当真信了进去,只当爸爸心里高兴,跟你说说闲话。”虹羽说:“爸说的,当然是真的啦。”鸿儒说:“那爸就不说了,有时候,爸说的也不完全都对呀。”虹羽说:“好啦,爸,您喝水。您高兴就说说,我不当真就是。”

凌鸿儒喝了一口热开水,眯上眼睛,似幻非幻地说:“要说缘分嘛,那就是人与人之间那么一点儿看不见摸不着但又让你处处能感觉到的东西。俗语说:‘有缘遇着,没缘错过;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这类的话,也许就是指爸这种感觉。你二哥跟你那位二嫂,就是有缘遇着。致于喜不喜欢我们家,这也得看缘分,有缘见面就喜欢,无缘在一起住多久也不会喜欢。总而言之,遇着是缘,错过也是缘,好也是缘,恶也是缘,喜也是缘,悲也是缘,聚也是缘,散也是缘。遇着是有缘,错过是无缘;好是善缘,恶是仇缘;喜是良缘,悲是债缘;聚是缘未了,散是缘尽了。所以,虹羽呀!古人说随缘安分,说的也许就是缘分吧?”由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凌鸿儒又觉得喘不过气来。虹羽忙给爸爸递过茶杯,看着爸爸喝了几口水,好了一点,就放下茶杯,一边轻轻给爸爸捶着背一边说:“爸,我不信。权权姐跟咱们家的人都好,她也很喜欢大哥和我,为什么她不能做我的大嫂呢?是她跟大哥没缘分吗?”凌鸿儒笑笑说:“小精灵,一下子想那么远!爸想不过你。要我说,那是你大哥没福分。你权权姐上个月来信说到6.1节能回来看看,不知道是不是真能回来。要能回来,你给她提提,看她怎么说。”虹羽说:“哈,爸真坏,你自己不说让我说,那是大人的事嘛,我……”凌鸿儒笑着说:“你不是常说自己是大人了吗?你不是喜欢权权姐吗?要是你妈能回来……”虹羽说:“是呀,真好想妈妈。”凌鸿儒又强笑了笑:“算了,不说了。虹羽,你哥他们的大喜事,咱们也该庆祝一下,你看看还有多少钱。”虹羽从妈妈放钱的小抽屉里拿出所有的钱数了数,说:“总共还有19块3毛2分。爸,你想吃什么。去买。”凌鸿儒说:“别,买来没处做。我们还是请食堂老刘妈给煎两个荷包蛋,咱一人一个,你看好不好?”虹羽说:“妈,我一会打饭时请刘奶

奶做。爸,你喝酒吗?我去打。”凌鸿儒说:“别,爸爸不想喝。虹羽,这钱,要计划用,我们要等到妈妈回来。等她回来,咱们家再快快乐乐地庆贺,你说好吗?”虹羽说:“好的,爸爸。六点了,我这就去打饭。”凌鸿儒说:“别忙,等人少点再去吧。明天你一定去上学。耽误了几天,要补上。哥哥们都很关心你的学习,别为了我的病误了你上学,爸会难过的。再说,爸也好多了。”虹羽点点头,很自信地说:“我会补上的,罗星给我抄了笔记。我一定会考上初中的,爸放心吧。”

她从小抽屉里拿出一张两元的钱,想了想又放回去,另拿了一张一元和三毛二分零钱,然后把其余的钱放好,关好抽屉。她知道一个鸡蛋要五毛钱,两个鸡蛋一元,加上食堂加工费,这么多钱应该够了。她想,爸爸今天心里真是特别高兴,要不,他是决不舍得陪着自己也吃一个鸡蛋的。今后,自己也决不单独一个人吃鸡蛋了,要吃也得跟爸爸一块儿吃,一人一半也是好的。妈说过,鸡蛋是最营养了。她一路想着,笑嘻嘻地拿着饭盆到了食堂。食堂里打饭的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老刘妈跟老刘爷老俩口正准备吃饭。虹羽叫了一声刘爷爷,又对刘奶奶说:“刘奶奶,我爸想吃荷包蛋,请您老人家给煎两个。这是钱,给您。”老刘妈放下碗筷,不快地说:“想吃煎蛋也不早点儿来,真是。”虹羽说:“我爸怕来早了您忙不过来。”老刘妈磨磨蹭蹭地拿鸡蛋,洗煎锅,一边把铁锅铁勺弄得叮叮当当的。虹羽心里真不好意思,弄得刘奶奶的饭都凉了。老刘爷低低的声,说:“我说,你快点儿行不行?嗯,孩子家里有病人呢,嗯!”老刘妈给他“嗯”得手脚立刻麻利起来,嘴里还“嗯哪嗯哪”地应着。随着“哧、哧”两声鸡蛋下锅的声音,煎锅里立刻冒出一股浓浓的煎鸡蛋香味。老刘妈给虹羽打好饭菜,把煎鸡蛋放在饭菜上边,然后把饭盆盖好交给她,嘴里啧啧地说:“啧啧,虹羽呀,这几天你可瘦多啦,这么小点儿孩子,怪可怜的。你爸好点了吗?再不上班食堂可就要另加人了呀!看把你刘奶奶累得。”虹羽听见这话,惊得差点没把饭盆砸了。她知道爸爸这份工作可来之不易呀!她不出声,呆呆地站着。老刘爷急忙咽下嘴里的饭,白了老刘妈一眼,对虹羽说:“孩子,别听她胡说,没影的事儿。快回家吧,你爸饿着呢。”虹羽点点头,对老刘爷笑笑,捧着饭盆走出食堂。她听见老刘爷说:“我说你这老糊涂娘们儿,对孩子瞎说个啥?嗯!你一会不瞎咧咧人就把你当哑巴卖了是不是?嗯!咳,你这傻老娘们儿……德行!”

虹羽的脚步再不象来时那么轻松了,她只觉得两腿很沉重:“万一爸爸的病老不好,不能上班,怎么办?万一食堂换了人,爸爸的工作怎么办?万一爸爸没有工作,妈妈老不回来怎么办?她知道老刘妈说的是真话,食堂管那么多人家的饭,养那么多猪,光靠老刘妈一个人是不行的。爸爸是个大男人,不也累得病倒了吗?对,我不上学,到食堂顶爸爸的事,帮刘奶奶、刘爷爷干!那,爸爸会同意吗?决不会的。那么,只有让爸爸好得快点儿才行。爸爸没病时,身体可棒、可有劲儿了,他能一下子把自己举起来,举得高高的,象飞机那样转呀转的。对,两个鸡蛋都给爸爸吃,让爸爸吃了病好得快一些。虹羽想,急急地回到家。她拿来碗筷,给爸爸掰了半块窝头,拨了很多菜,然后把煎蛋一起拨到爸爸的碗里。凌鸿儒不解地看着女儿的行动,说:“虹羽,你这是怎么啦?说好一人一个的,别胡闹,快,一人一个。”虹羽说:“爸,快吃,热着呢!您快吃,吃了,病好得快。”凌鸿儒说:“怎么啦?是不是……”虹羽说:“不怎么,您快吃,凉了就不营养了。您不吃了它,我就不吃饭。”说着,眼眶闷得低低的,不向父亲看,只是拼命地往嘴里塞窝头。凌鸿儒急忙夹起鸡蛋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说:“好吃,爸吃。你看,爸吃还不行吗?”虹羽看着爸爸吃了一个又夹起一个,这才露出笑容。可是,一不提防,两颗泪珠滚落在手中的窝头上。凌鸿儒的第二个鸡蛋哽在喉头,怎么也难咽下,他对女儿笑笑,使劲咽着,脖子上噎出了青筋。这时,父女俩的心思是相同的:病,要尽快地好起来;书,要更好地念下去;不管怎样,生活,一定要稳稳地过下去。

第二天,虹羽早早起来,从食堂打来稀饭、窝头,又给父亲打来一暖瓶开水放在床头,侍候父亲洗漱、吃饭。然后自己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仔细系好红领巾,戴好三杠臂章,跟爸爸说了声“再见”就去上学。临出门,又向父亲要了他自己开的中药方,拿了2元钱,说是要放学时给爸把药带回来。凌鸿儒听从女儿的安排,只是嘱咐女儿上课时不要想着他,那会影响听课的。虹羽走到小街口,见老刘爷背着手跟一个乡下女人说些什么。那女人手里提着个小手巾包,里面圆乎乎的像是几个鸡蛋。虹羽走过他身边时,叫了一声刘爷爷。刘爷爷让她站住,很快地往她书包里放了一个小纸包,说:“虹羽呀,学校远,中午别回家了,你爸的中午饭有我哪。嗯?”虹羽点点头,感激地向他笑笑,脚步轻松了许多。凌鸿儒听着女儿出门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心中油然泛起一阵酸涩。他很清楚自己的病,自己的身体。这几天,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以后的那些“如果”,那即将落在不满十二岁,娇娇小小的女儿身上的那些可怕的“如果”!他不知道女儿那稚嫩的双肩是否能够承受。他更不知道如果女儿不能承受,他将用什么去帮助那唯一令自己死不瞑目的小心肝。啊,苍天,难道你也真的认为虹羽是罪孽的产物,因此而对这小小的生灵加诸这般沉重的打击以示惩罚吗?可该受惩罚的不应是她,她是无罪的、清白的!如果,你无论如何要对这件事加以重惩,我凌鸿儒愿意承担一切。上帝,求您让我活下去吧,把一切您将加诸那纯结无辜的小生命的痛苦、磨难、艰辛,统统让我这具无用的残躯来承受吧,求您饶恕我的孩子!

鸿儒的心呼号着,脸上写着无与伦比的悲伤。在这两间死神已然光临而且徜徉着不肯离去的房间里,他不用再隐藏心中的悲苦,脸上的哀愁,这是此时此刻,此情此境他所能享受的唯一的自由。说实话,他想死,他很少生的留念。病骨支离,贫贱交加,他活着只能给他所爱的人增加更多的痛苦和不堪的重负。只有死才能解脱这一切,结束这一切。可是虹羽,这个本不该由他疼爱有加的小精灵,却用她那柔弱的小手牢牢牵住他的生命之线,不肯放他轻易离去。死去活来,转侧病榻的这几天中,他曾暗自嘲笑过自己愚不可及的孝道,也曾嘲笑过自己愚昧软弱的恕道,甚至嘲笑过自己一厢情愿的爱情。可是他不能嘲笑那双总是能拔动他的心弦,解开他的心结的小手,以及那一双总是清清亮亮的眼睛里对自己倾注的毫无保留的信赖和挚爱。他不能,永远不能。因此,他不能死而祈求痛苦地活着。即使死神不同意自己的请求,他也要在自己魂兮归去之前,为虹羽做出最好的安排。两个儿子的来信,曾给了他一线希望之光,可不久就在他心中暗然了。儿子们长大以后,心里或多或少的对虹羽的来历产生过怀疑。尤其是少洋,小时候就说过妹妹是妈妈从外面带回来的这种话。虽然没有任何人给他们证据,可他们始终是疑惑的。再加之他们离家早,兄妹感情日渐疏远,他们会承担年幼的小妹抚养教导的重任吗?而且,让这对大孩子似的兄长来承担本不该由他们承担的重任,这对他们公平吗?呵,否则又该如何呢?凌鸿儒思绪如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了。他属于男人中很少见的铁骨柔肠,细腻周到的性格,这种性格的人往往很负责任,因而也往往比别人需要承受更多的痛苦与沉重。而且,他们很少想到和很少能够做到甩掉这些痛苦、这些沉重来让自己活得轻松一些。此刻,他自煎自熬地想着,心里一阵阵烦热与焦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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