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脸上是……?”
“不小心摔的,爸爸。”
“唉,摔成这样。一定很疼吧?”
“爬立竿摔的,不疼,爸爸。”‘
“以后小心些,孩子,摔伤骨头可不是玩的。”
“是的,爸爸。我以后一定小心。”
“虹羽,你今天没有买药吗?”
“哦,我忘了。明天一定记住。爸爸,我去食堂打饭了。”
“好。孩子,快点儿回来。”
“好的,爸爸。”
凌虹羽端着饭盆出了门,暗暗松了一口气。原来想象中的紧张,却不曾出现,既没哆嗦,也没有结巴。哈,很好,很自然。原来,撒谎也并不是什么特难的事嘛。罗星说得对。“只要不是存心想害人。”不想害人心就不会慌,心不慌,就不会哆嗦,不会结巴。嘿,这些原来老也想不透的事,原来道理竟会这么简单。
虹羽走进食堂,立刻闻到猪肉炖粉条的香味。她看到有很多人家全家人在食堂的餐桌上吃饭,本来吃得有说有笑的,看见她走过时立刻变成叽叽喳喳了。一双双眼睛看她的时候一溜溜的,好象看的时间长一点,就会粘上她似的。她也懒得打招呼,一直走到打菜的窗口边上,老刘妈一边招呼一边拿菜勺:“虹羽,你来了?今天,你先在食堂吃吧?猪肉酸菜粉条,吃完了管添。你吃了再给你爸带回去,好不好?”虹羽想了想,摇摇头说:“刘奶奶,我还是回家跟爸一块儿吃吧,他饿着呢。”刘奶奶说:“好孩子,今儿过端午节呢,难得一次,你还是先吃吧,啊?”虹羽说:“今天是端午节?那更得跟我爸一起过了。刘奶奶,谢谢您,给我打菜吧。”刘奶奶为难地说:“真是懂事的孩子,要不给孩子多打一点儿?杨会计。你看……?”“好啊,照顾病号嘛,我来吧。”这是谁?声音响响的,象撞钟似的。虹羽抬头一看,刘奶奶身旁站起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原来,他刚才在弯着腰清理饭票。他接过刘奶奶的菜勺,瓷瓷实实地给虹羽的饭盆里来了两勺,饭盆立刻满得冒了尖。然后,他又抓起四个菜馅包子,四个蒲包粽子,放到虹羽的饭盆盖上。笑呵呵地说:“我就喜欢心眼好的孩子。好好跟你爸去过节吧。”虹羽点点头,两手吃力的端着饭菜向家里走去。路上碰见一个面容长得很象姑姑的老大妈叫她,她说:“对不起,您是……?”老大妈说:“虹羽,孩子,我是你姑呀,你不……”虹羽看着半年不见的亲姑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好意思地说:“姑,您来了?咱回家吧。”姑姑默默地接过饭盆,跟虹羽一道往家里走。虹羽看见姑姑单瘦的胳膊上,挂着一个卷起来的粮食袋子,里面好象有什么宝贝东西似的卷得紧紧的。
爸爸见了姑姑,吃惊得张着嘴,半响不出声。姑姑见了爸,只叫了一声哥,泪就不住地往下流。虹羽给姑姑倒了一杯凉开水,姑姑一口气喝了,她让虹羽再倒一杯。她实在口渴了,小半晌赶了30多里路呢。虹羽拿来三只饭碗,三双筷子对姑说:“姑,别喝水了,先吃饭吧。今天过节,食堂开了荤,爸,你看,猪肉酸菜粉条。”凌鸿儒说:“先给你姑盛上吧,她一定很饿了。”虹羽应着,给姑盛了满满一饭碗,又拿包子,粽子给姑和爸爸吃,又给爸和自己各盛了一小碗猪肉粉条。姑只拿筷子挑了一小点粉条尝尝,光吃着菜馅包子。她吃得太快,噎着了。虹羽赶紧又给姑倒了一杯开水,姑不好意思地对虹羽说:“很久没吃菜馅包子了,真好吃。虹羽你快吃,猪肉粉条也好吃,你多吃一点,长得快。”虹羽看着脸色黄黄的姑姑被呛得现出病态的红晕,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点着头,默默地吃着。猪肉酸菜粉条真好吃!真是天底下最最好吃的菜,虹羽长大成人以后,一辈子也没忘记这顿猪肉酸菜粉条。
虹羽不一会儿就吃完一碗粉条,一个包子,一只粽子。她放下碗不再吃。她看见爸爸只吃了一碗粉条,包子粽子一只没动。姑姑只吃了一只包子,粉条一直没动。爸爸对姑姑说:“妹,粉条吃了吧,你走了这么远的路。这三只粽子两只包子就给孩子们带回去。”姑姑喝完开水说:“我饱了。哥,孩子们,常年见不着油荤,这碗猪肉粉条,我,我想带回家去。虹羽,你看姑,呃,怪不好意思的。”虹羽说:“姑,您吃了这碗吧,粉条这儿还有,您都带回去。”爸也说:“快吃了这碗,不然,哥可生气了。”姑只吃着粉条,对虹羽笑笑,说:“真好吃。”她到底只吃了粉条酸菜,那筷子象长了眼睛似的绕来绕去把几块猪肉留在碗底。
等姑吃完,虹羽收拾到外间去洗碗,耳朵听着里间爸和姑兄妹俩说话。姑告诉爸,姑父病了半年,医生说是水肿,还有肝病。砸锅卖铁,借债背帐地治,治了几个月,到底人还是走了,走了有半个月。也只是48岁的人,咋就楞是留不住呢?留下三个孩子一个老娘,还加二百多块钱的帐,唉。爸说,难怪你这半年,见老得特快。发送是他们家帮的忙吧?姑说,啥发送呀,凑合埋入土罢。生产队里管的,又记了五十多元超支帐。嗨,帐多了,也就不着急了,等孩子们长大,慢慢还呗。路远,就没告诉哥嫂,孩子们小,也没个报信的人。爸说,入土为安嘛。死了,也就了了。他是省心了,可你……嗨,天无绝人之路。慢慢也就熬过来了,是不是?虹羽听得心里怪沉的。这些年,大人们在一起常用这种语调说话,她也听得习惯了些。她又听爸说,妹,你苦你累,哥都知道。只是哥现在,更没能耐帮你了。你嫂子错了帐在厂里查呢,日夜不能回来。我又病成这样,食堂的事儿也黄了,人家换了人。亏了虹羽懂事照顾我,只是拖累了她,怕会影响她读书。咳咳,影响她,咳咳,读书。虹羽听见姑姑在给爸喝水。她想:“爸还说‘查帐’什么的,原来,他对姑也撒谎呢。他怎么知道食堂换了人?我刚才回来也没说呀?读书,读什么书?读书是要有读书的命的,读书是要讲成分的。哈,我都明白了,爸还糊涂着呢。她又听爸说,幸亏你两个侄子都很好,你看看他们的信,汉洋问你好呢。等我病好了,你嫂子回来,你欠的帐,我们会想办法的。姑说,不用哥操心,孩子们长大了会还的。孩子们长起来也快,汉洋少洋都成男子汉了,虹羽也长成瘦高个,再过二、三年,也就成大姑娘了。爸说,说说快,其实也不容易。以后,你三小一老五张嘴就更不易。我就你这一个妹妹,妈临死的时候让我照顾你,我没做好,你不怪哥吧?哥这辈子,活得怪窝囊的,是吧?姑说,别这么说。你是我哥我还不知道你吗?你只是心太慈软。其实,人嘛,谁比谁窝囊吧谁也说不准。到了特难走的道上,爬爬滚滚的还不得挺过去?这么些年,我也想明白了,不就是个‘活’吗?怎么难,还不得咬牙‘活’下去?要不,老人,孩子交给谁去?难道自己的骨肉反倒要人家养活?这么一想,也就想过来了,爸说,是呀,想得明白也好,能不想就更好啦。可我,总爱想,而且还总想不明白,更丢不开。要说窝囊吧,你老哥我可就是这一点最窝囊了,是吧?说着,兄妹俩都低低地笑起来。虹羽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见爸爸和姑姑在一起说这么多话。她从小认为姑比妈更不爱说话,什么事,她都只是笑笑。没想到姑也想得这么多,说得这么好,而且正对了虹羽今天的心思。这也许就是亲人之间的心灵相通吧?她想。
里间兄妹俩笑完,姑说要回去了。爸说很想留她今晚说说话,这么晚了,要半夜才能到家呢。姑说,话还能说得够?说出来大家心里都明白了,也就心照了。明天还得上工呢,晚上走路也凉快,清静。虹羽知道姑是怕猪肉粉条馊了。她赶快给姑装好了包子,粽子,还用爸在学校用过的小铝饭盒给姑装上全部剩下的猪肉粉条和姑留下的几块猪肉,拿去里间给姑装进她带来的小干粮布袋。姑说,哟,我倒忘了,大过节的,姑给虹羽带了三只咸鸭蛋,队上分的,应应节。虹羽只肯留下一个,姑说什么也不肯。姑侄俩临出门,爸把虹羽叫到床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虹羽点点头走到抽屉边拿了十块钱,夹进一本儿童文学里。说是带给表弟们去看看,然后当面放进姑的小布袋里。姑临出门说中秋节一定带表弟到城里来看舅舅表姐,还要见见头次上门的毛脚二表嫂。
姑侄俩慢慢走着,姑问了爸的病,虹羽老实说了。姑的脸色沉沉的,她说该把家里的事,告诉哥哥们,他们是男子汉了,该拿拿主意。虹羽说爸不让写信告诉他们,怕影响他们的工作。姑姑说你爸一辈子活得特累,比你姑还累。姑只是干的活儿苦,身子累,你爸却是心里苦,脑子累。他总是怕这怕那的,怕的都是别人会怎样怎样苦,累,难受,从来也没想自己,更别说想到别人应该对自己怎样。你爸的病,一半是因为这想得太多、太窄的原故,让虹羽多安慰爸爸。虹羽点点头,问表弟表妹都好吧?怎么不上城里来玩玩?姑说表弟表妹们还上学呢,反正农村孩子上学也是早上放完牛以后去,下午一路拾着柴,剜着野菜回来,不管怎样,好歹识几个字吧。虹羽说剜野菜回家是喂猪吧?那怎么会整年的没猪肉吃呢?今天,我们食堂吃的就是爸喂的猪,爸喂的猪可多呢,十几头。姑两边望了望说:“什么剜野菜喂猪呀!是人吃的。人都吃糖咽菜了,拿什么喂猪呀?孩子们拾点麦穗,连壳磨成粉,半夜熬成稀糊糊,把野菜洗净剁碎了揉揉,掺进糊糊里煮熟了吃。”虹羽不知道乡下都这样了,很是吃了一惊,心里马上后悔不该多吃了一个包子一个粽子,要不,带给表弟们,虽说吃不饱,好歹也解解馋。野菜糊糊?“那能吃吗?”她心里想着,就问出声来。姑说:“没办法呀,这还是咱那块的干部们眼睁眼闭的让乡亲们自个寻点活路哪。有的地方,麦穗不准拾,野菜不让剜,晚上看见谁家有火光就赶着去砸锅,说是给社会主义新农村抹了黑,丢了脸。可光靠食堂那点稀水水,黑饼子,硬是饿得人们偷偷吃观音土!就是那种白白的细磁泥呀,吃下去拉不出来,能活活把人胀死。虹羽,可不敢到外面瞎咧咧,咱成分不好,更得嘴严小心。记住了?”虹羽点点头,心里说,就这样还老唱着:“农民好,农民好,新时代的农民觉悟高呢!觉悟能顶饭吃?觉悟高了肚皮就不用装粮食了吗?哈,真不明白这么大的谎是谁撒出来的。”虹羽默默想着,她知道这些话也是不能到处瞎咧咧的,咱成分不好呗。她不知道这成份怎么叫好怎么就叫不好,这道理太深太玄,她一时还想不明白。
到了岔路口,就是通往乡下的路了,姑不叫虹羽再送,说以后有空去乡下看看,说爸有什么“事儿”一定得告诉她,说完,就一个人走了。虹羽知道今天半夜表弟妹们吃的不再是野菜糊糊,而是猪肉酸菜粉条,菜馅包子,还有蒲包粽子。她想,自己的处境再不济也比表弟们强得太多了,该知足。爸常说,知足常乐。姑那么难,那苦,还活得那么实在。要不,整天愁愁苦苦向谁说去?有谁会爱听呢,是不是?虹羽一边想着,目送姑姑走远,这才转身回家。
回到家,她看到爸爸的头靠在立起的枕上,双眼紧闭,双手绞在一起,一动不动,就象一尊瘦骨嶙峋的石头雕像。虹羽知道,爸爸又在为姑姑难受,又在回忆奶奶的嘱咐,又在责备自己未尽到做兄长的责任。虹羽觉得,爸爸太爱想了,总是自己一个人呆呆地想,痴痴地想,从他被开除离校以后,经常这样苦苦思索,虹羽已经看见过好多次。只是爸爸每一次都以一声长长的叹息结束他的思考,第二天仍然去做他每天依旧的事。好象那思考本身就是一种安慰,那一声长叹似乎带去了他心灵上的压力与沉重,使他稍许能得到一点轻松。
虹羽不想打扰他。她轻轻的走到自己的小书桌前,习惯地准备做作业。她看见书桌上放着一捆挂面,两瓶茶油,正想问问爸爸,就听爸爸说:“虹羽,大过节的,早点睡吧,不要看书了。”虹羽说:“好的,爸爸,这些挂面……”爸爸说:“哦,我忘了,也没给姑带两斤挂面回去。那是你冯妈妈送来的。”虹羽说:“她来干什么?爸爸?”爸爸说:“她来,看看我呗,你把挂面跟油放到小柜子里,等你权权姐回来,好招待她。”虹羽放好东西,坐下来拿出课本,作业本,却不知道做什么作业。她已经几天没有听课,今天又忘记问问罗星。她茫然面对课本,心里觉得空荡荡的难受。她拿出校长送的那支金星笔,定定地看着,耳边又想起校长的话:“凌虹羽同学,记住,自学也是能成材的。”自学?就是自己学习,自己看书吧?自己学习谁给看作业?自学些什么?单只是学语文、数学,还是各科都学?自学能参加考试吗?能给发毕业证书吗?这些问题虹羽都想不明白。自学能成材,成什么材?虹羽也弄不清楚。她只是从校长真诚而恳切的语气中理解到。这是离开学校后还能继续学习文化知识的一种办法,也许是唯一的办法。究竟该怎样去做。怎样才能做好,她却一点也不知道。
还有,家里只剩下6块钱,爸爸不能工作,没有工资。食堂伙食费每人每月6块,必须得交,不交伙食费就没有饭吃。凌虹羽第一次从当家人的角度去考虑生活的时候,首先想到的竟是她平时最不注意,最不在乎的东西──贷币,也就是人们习惯称之为“钱”的东西。从前,她很少自己用钱。吃穿用度,全是妈妈安排好的。自己除了买书或给爸爸打酒。几乎不知道怎么去花钱。她从不买外面的东西吃,妈妈说那些东西很不卫生,吃了会拉肚子。现在,她开始明白钱和生存(吃饭问题)实在有很密切的关系。人不吃饭便不能生存,想吃饭每月就需要有12元钱,而且,这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得靠自己去挣。还有,爸爸抓药要钱,买鸡蛋要钱,在妈妈回来之前,这些问题都要靠自己解决。对,要想办法挣到钱。明天如果罗星没有办法,就去找冯妈妈,让她给自己找份工做。她是办事处书记,不找她,还能找谁呢?这天晚上,虹羽想到很晚才入睡。
第二天一早,虹羽给爸爸安排好一切,就说去“上学”。凌鸿儒看看女儿,总觉得她身上少了点什么,哦,她没带臂章和红领巾,这对女儿来说是破天荒第一次。他试探地轻声说:“虹羽,你忘了戴红领巾吧?”虹羽一听,只觉得“腾”的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脖颈、脸颊一时间通红。她顿了顿,说:“哦,我边走边带吧。”说着,就向门外走去眼睛并不朝父亲看。凌鸿儒目送女儿匆匆而去,担心又无奈地想:“她不想说,她还不愿意说。唉,孩子,你要去哪里?去干什么呢?”他的心里,更多的是“无奈”,是的,除了无可奈何,他还能怎样呢?
凌虹羽逃出家门,心还“扑嗵嗵”跳个不停。她知道父亲是个很细致的人,她怕自己会露出什么破绽,她知道罗星上午要去上课,她并不急着到他家去。她背着书包,在大街上信步走着,不知道自己该上哪里去。这是古城唯一一条东西向的大街。说是大街,也不过两条房子,几间店铺,并不十分热闹。街上的人来来去去也不很多,每个人都默不作声,都很少看得到别人的笑脸。一家公家指定能买到配额盐饼干的商店前稍稍热闹一点,盐饼干是国家配购的,每人每月一斤,跟每人每月的口粮食油一样,凭居民购粮证购买。规定当月买完,过期作废的。尽管是收粮票的国家平价,也还是有人买不起。也有人认为一斤饼干是一斤米价的十倍,远不如吃八分一斤的粮食实惠而不买的。虹羽捏了捏口袋里的两元钱,还有那张写满药名的处方,转身离开了商店,向全城唯一的中药老字号回春堂走去。
回春堂原是古城一家有二百多年历史的私家中药老店,店大药齐全而且药真质好,不仅古城人代代辈辈受益非浅,还有千里迢迢慕名前来求购稀有药材治病救命的。老店世代传下一个规矩:济世救人为药店宗旨。无论何等贫穷卑贱之人,生病求告药店,皆不准推出门外。诊金药费分文不收,还不得发给日久变质的药材搪塞病人。另外,收购药材,不得因其价低而收进次药材贻害病家。各代掌柜当家的陈
氏子弟,如有违反这两条店规祖训,一律取消其管理药店的资格,另在全族子弟中挑选贤能,接掌药店,规矩严格得比之皇帝家里立太子毫不逊色。这家药店却也因口碑极盛,人缘极好而源远流长,久旺不衰。后来,便成了公私合营的半公家药店。再后来,便成了国营药店。陈家的人,有少数几个留在药店当工人,大多数则离开药店,各自做工,学艺,自谋生路去了。这家药店前面的故事,虹羽是听爸爸说的。后来的事,是陈大喜告诉虹羽她们的,他是回春堂陈家的嫡系子孙。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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