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海殇
距古城明州几千里之遥的南方大地尽头,有一片世界上最蓝最蓝的大海,这便是美丽得象一颗巨大蓝宝石的南陵海。确切的说,我们应该称它为“半海”,因为它三面都处于大陆架的包围之中,仅一面连着浩渺无垠的南太平洋。由于它独特的地理位置,南陵海一向是平静、温柔的,极少露出狂暴肆虐的海之本性。可是,它的水是咸腥苦涩的,所以,它依然是海。
沿南陵海千里海岸线,没有正规港湾,大多是徒崖峭壁与浅而宽阔的沙滩,不能停泊大型机械钢铁船只,只能停靠小型机帆船、汽艇、木制渔船、小舢板什么的。沿岸绝无大工厂,大城市,只有几个以渔业为主的渔村、埠、镇,所以,极少环境污染。南陵海海水蓝中透绿,晶莹透亮,看上去不像苦涩的海水,正是由于自然生态环境得天独厚,让它能够得以保留原始自然洁净风貌的缘故。
白浪湖恰好在南陵海面向太平洋的正中大陆架凹进处,大、小浪山主体山脉之间。大、小浪山东西相峙,南北走向。最高处不过海拔200余米,严格地说,只能算是“丘”。但它们的确是由喀斯特地貌所特有的馋崖怪石所组成的石山,人们也就习惯地称它们为山了。两山山体向南成喇叭形伸入南陵海,露出海面的山体部分与两山之间海面,便构成极象南陵海缩小数十倍模样的南陵湾。
大浪山其实比小浪山小了一半,现在看来很是名不符实,大小颠倒。两山之间的沙积平原,就是实际上只剩下几个小水洼子的“白浪湖”。这“白浪湖”也只是传说中留下来的名字,现在真正的白浪湖却在大、小浪山山脉向北走向数公里突然各自东西拐弯后的山体结合处,海拔200余米的山顶上。大浪山为什么会变小了?山下的白浪湖是怎么干涸的?抑或是被什么神奇的力量搬到200多米高的山顶上去的,没有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也许,沧海桑田,是造化的鬼爷神功在这里略见一斑罢。
两山山体从海面到海底形成一个巨大的不规则U字形。中间形似猪肚的沙积平原白浪湖,面积约近千亩,平坦开阔。因为荒芜已久,杂草丛生,白浪湖便成了飞禽走兽的乐园。不知道什么原因,这里并没有什么凶禽猛兽,倒让长耳朵红眼睛皮色黄褐的野兔在这里代代繁衍,成了气候。说也奇怪,这种胆量极小的小动物一旦成群结队,也便贼胆大了,对新来的居民也敢探头探脑地偷看看。一旦被人发现,逃跑起来一群一群,居然也“呼隆隆”扬起一阵尘土,显示出“野兔阵”前所未有的独特气势。这是白浪湖军垦农场建场之始的一大景观,是第一批随师长来实地考察的通讯员们“侃”出来的。
由于白浪湖地处海疆,独具湾中之湾的战略优势,一位身居高位、声名显赫的军中大首长决定在白浪湖建设军垦农场,效法左宗棠屯田戎边。至于不是本省人的大首长,怎么会知道连军事地图上都没有记载的边远荒野的白浪湖的,则说是在很多年前,大首长还不是大首长的时候跟一位本地籍战士“扯白话”时听说的,真亏了他的好记性。这位好记性的大首长一声令下,白浪湖农场的建设速度真可谓“兵贵神速”。去年9 月初师长亲自实地考察,九月底便派来了最受师长器重的二位团长带着全师最优秀的“猛虎三团”来到白浪湖。仅仅三个月时间,全团官兵齐心合力在师机械连的帮助下,推平小浪山麓的小土丘,建起十排土坯加干打垒的瓦顶平房宿舍。还特别在营房对面的大浪山半坡上,一个山体凹进处盖了几间海边人家常见的小草房。小草房与部队营房遥遥相望,中间隔着白浪湖猪肚形的渐大部分,相距约千余米远近。
草房盖好后没几天的一个早上,房顶飘出冉冉炊烟,住进一老一小两个单身男人。付团长莫志刚说那是师部昨晚送来的农业顾问和他十三岁的儿子。同时向全体战士宣布了一条奇怪的“纪律”:不准随便单独去小草房打扰林顾问父子;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见了林顾问,除了敬礼问候,不准随便跟他谈话;林顾问问什么,只能答什么,不准说他的问题以外的话。有违反这条纪律者,军法从事。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尽管战士们背地有些嘀嘀咕咕,9个多月来,却也没有一个人违反这条特殊纪律。
开始两个月,林顾问跟他的儿子天天打野兔。全团官兵都能远远看见一大一小两条人影天天出没在白浪湖大草甸里,还能听见远远传来的猎枪声。全团官兵人人都吃过林顾问父子俩猎来的野兔肉。炊食班的战士们说,那些野兔全是一枪毙命,而且枪眼全在脑袋上。建农场是要种庄稼的,野兔多了可是个祸害,为了国防建设,只好委屈祖辈生息在这里的野兔们了。
大首长指示,不惜一切代价,要把白浪湖建设成能战能守,能出奇兵歼灭来犯之敌的战略基地。要拦海造田,争取三、五年后,白浪湖农场能够自给自足,以利部队长期驻扎。当然,还有一些指示,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编外农业顾问林大森也是这少数人之一。
老顾问林大森,不穿军装,不带通讯员,不住集体宿舍,他和他十三岁的儿子单独住大浪山上的小草房里。这是大首长意思,也是他自己的请求。多亏老首长把他从军事法庭上救下来,又批准他的儿子从老家来跟他住在一起,这恩德真是天高地厚,至死不能忘。他林大森是死过好几回的人,能够在这日日夜夜都能闻到海腥味、听到海潮声的大海之滨渡过余生,已经是他最好不过的结局了。
在他来白浪湖前的半年中,几乎每晚他都不能逃避噩梦的折磨。无论他睡在什么地方,都会每晚一次甚至几次在那重复着悲苦惊恐的梦境中挣扎。每次醒来,总是心跳剧烈,大汗淋漓,神志恍惚,四肢僵硬。几年下来,侥是林大森这样铁打铜铸的汉子,也被折磨得苍老消瘦,默默无语。他不敢对任何医生细说病情,只是说自己常失眠,要求医生多给几片安眠安神之类的药吃。药性一过,噩梦又开始。他只好尽量少睡觉,多抽烟,因而弄得两眼深陷,双目失神,整天咳咳呛呛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来到白浪湖以后,林大森从常来海边钓鱼的老人嘴里得知:离这里80公里的小镇上,有一位医术高明的老中医,能医很多西医不能治的疑难怪症。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看了两次病,吃了10付中药,自己觉得症状轻了许多,梦做得少了,每天睡几个钟头也能安枕了。他大喜过望,经请示老首长,获准每月两次由团部派车送他小镇看两次病。半年下来,他似乎已经康复,极少做恶梦,身体也比过去强壮多了。他提了十只野兔一袋白面答谢老中医,并认为自己病好了,不用再来看病。老中医却说他至少还要吃半年中药才能避免复发,并说他的病根太深,一旦复发,再要治好己属不可能的事。这样,林大森只好继续每月两次跑小镇,每天两顿喝苦药汤,他实在是被“梦”折磨够了。今天又是去看病的日子,林大森早早起来,发现儿子已经起床并做好早餐──山菜白面疙瘩汤,打好洗脸水,只等父亲起床吃了饭就可以出发。
林大森感谢老天爷赐给自己这么好的一个儿子。尽管儿子从一岁到去年10月以前并没见过自己,但父子天性,儿子与自己相处得极为默契,使他感受到极大的安慰。儿子沉默寡言,外拙内秀,能吃苦耐劳,是典型的琼崖山里人个性。虽然个子不太高,但是眉清目秀,兼取了父母五官之长处,用林大森的心里话说,有子如此,实在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分。林子青看看父亲脸上表示赞许的微微笑意,脸红红的垂下头,转身给父亲端来小饭桌。林大森知道,儿子生性腼腆却决不软弱,这也是琼崖山里人的特点之一。他认为儿子具有山里人的一切优点,他为此感到无比欣慰。
父子俩饭后带上送给老医生的石斑鱼干,走过大坝,开上团里的小北京吉普,去小镇看病。林大森的车开得棒极了,而且持有军人驾驶证。
命运的巨浪,忽然间将凌虹羽卷离故乡,送往几千里之外,南陵海边的白浪湖军垦农场。三天两夜的汽车,火车,使第一次出远门的凌虹羽觉得自己似乎会被这一路不停的咣啷乞嚓声浪带到天之涯地之边。虹羽虽然隐隐有些离乡别愁,毕竟还是孩子心性,那初离故土的点点轻愁,很快就被沿途目不遐接的新奇所冲淡,所取代。她从这颠颠簸簸、令人亢奋的旅途中,感受到“遥远”“辽阔”等词语的实际含义。大哥告诉她,兄妹俩这次的全部旅程,只不过是纵贯我们祖国的三分之一路程,只不过等于横越我们祖国全程约十分之一。离乡越远,虹羽越是充满自豪:呵,我们祖国真大,真了不起!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爸爸给自己讲过的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乞丐向一户大地主家乞讨一碗饭吃。那家的小少爷不肯给,大少爷劝他说:给他吃吧,反正他吃了咱家的饭,拉屎也得拉在咱家地里作肥料,只当他是替咱家造粪的机器罢了。乞丐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服气,拿定主意好好吃他一顿,然后坚决不在他们家的地里拉屎。他吃完饭赶紧走,直走了三天三夜,实在憋不住了,就在一块地里拉了屎,完了一问,这块地还是那家大地主的。虹羽觉得祖国可比那家大地主威风多了!如果那位大少爷现在站在自己面前,虹羽一定会跟他打赌,说他吃了饭,即使坐上火车跑七天七夜,也得把屎拉在我们祖国的大地上。想到这里,虹羽把脸转向车窗,她不想让大哥看见自己脸上的笑意。
虹羽觉得,人一长大,兴许都不爱笑了。一路上,大哥虽然也给自己说说农场的事,也常笑笑,她总觉得大哥笑得很勉强,那笑容好象是装出来的。这会儿,大哥又是一脸沉思,也许,大哥是在想爸爸、妈妈,也许是因为权权姐没有一起来的缘故吧。车厢里那么多人中,除了一个和虹羽年龄大小差不多的男孩子不时会对虹羽做个滑稽的鬼脸,朝她笑笑,大人们几乎都不大说话,很少跟邻座打招呼,也都不大爱笑。即使非笑不可,也是一闪即逝的应付性笑容,那笑容就象那种可以随时挂上摘下的大头娃娃的面具。独自出门的大人们干脆闭上眼,白天黑夜的打瞌睡。可卖饭的小车推过来时,他们总会正好醒过来,掏出早准备好的零钱、粮票,抢先买好了吃完饭又睡。“嗨,真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能睡,好象他们家里没有床似的。”
虹羽觉得这些出门在外的陌生大人们,跟故乡明州的大人们大不一样。在明州,无论是认识或不认识的大人们,在孩子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总会伸把手,说句话,劝劝架什么的,哪象这些怪怪的大人们!刚才那个朝虹羽笑的孩子去厕所时,被一个大个男人伸得长长的腿绊倒了,不但没人拉一下,看神情好象他们全都没看见似的!绊倒他的那个大男人还朝他瞪瞪眼。幸亏那小孩机灵,马上自己爬起来,朝虹羽挤挤眼,笑笑,似乎是在说:没什么,出门在外,跌倒了就得自己爬起来,可别指望有谁来拉你哟!虹羽也朝他笑笑,表示安慰。同时,看见他鞋帮上粗粗蒙上的半截青布,还看见那位给他拍打身上灰尘的中年女人发髻上也扎着青布带。虹羽低下头,看看自己鞋帮上匆匆缝上的半截白布,那是姑给缝上的,说让自己至少穿一年这样的鞋,表示给父亲带孝。虹羽不知道那孩子鞋帮上的青布是不是也是给什么人带孝。她抬眼对他看看,发现他也在看自己鞋帮上的白布,两人相对一望,各自脸上的笑容都慢慢消失。虹羽心里明白,他跟自己一样,一定是家里死了老人,兴许,也是死了父亲。是的,我们都不应该笑,爱笑就是不懂事的表现,是没有长大的小小孩。虹羽想,如果当大人就非得象那些大人一样整天一脸沉思,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不知道究竟是当大人好,还是当孩子好?嗨,不笑就不笑吧!虹羽还是希望自己能快长大,能象权权姐一样跟大哥商量事情,能自己参加工作。那样,也就能大声问问大哥究竟在想些什么?因为她觉得大哥的心事,也许与自己有关。
虹羽猜对了,凌汉洋真是在想自己带虹羽去白浪湖的事。这是一个很快就要面对、而且不知道能否顺利解决的难题。当时,他决定带虹羽去白浪湖,是因为责任所在义不容辞。离农场越近,凌汉洋越是觉得这件事办得有些不妥:自己直接带着妹妹去农场,既没有请示场领导,也没有经团里批准,连份电报也没打(这件事电报里也难以说清)。唯一的依据就是艾团长所说的农场以后的远景规划:建家属区,盖子弟小学,让有家属的一家团聚,没媳妇儿的有洞房成家,让大家更安心的屯田戎边,保卫祖国。可那是将来的事呀!现在是基本建设阶段,而且是正规军建制,连团首长还没有带家属呢!而且,团首长问起“原因”来,自己又该怎么说?凌汉洋越想,越觉得这事办得太草率,本应该按陈权的建议去做的,自己考虑问题太简单,太不周到。他暗笑自己总说虹羽是个孩子,自己不也是尚未成熟的成年人吗?可是,万一自己先回农场请示,团里不批准怎么办?虹羽又该到哪里去?难道真的交给姑姑?那是绝对不行的。无论虹羽是否父亲的骨血,可她总是母亲的亲生,自己跟她依然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妹,作为一个男子汉,应该承担这不可推卸的责任,决不能让疼爱虹羽
的父亲九泉不安。想到这里,凌汉洋觉得没有过不去火焰山,况且,很快就要到农场了,再回头已是不可能。自己带着父亲的死亡证明书,带着冯姨给的无人教养虹羽的办事处证明,即使是自己擅自行动,也是在情理之中,事出无奈,团领导是会谅解的。万一不行,就让虹羽暂时寄住在农场老顾问林大森的家里,他家不也有一个十三岁的儿子跟他同住吗?等以后陈权调来,事情就好办了。再说,老顾问毫无疑问一定会帮助我的。
想到老顾问林大森,凌汉洋总有一种神神秘秘的怪感觉,奇妙的是在这种怪怪的感觉中,还透着说不出原因的亲切与信任。他不知道也想不出为什么自己只要一见到这个沉默寡言,目光深沉的老人,心里便会无端端地产生想把一切都对他说的欲望。而且相信这位严厉认真的老人什么问题都能回答,什么难题都能解决。实际上,半年以来,他们仅仅见过几次面,那是在大坝工地上,仅仅是眼对眼的看过对方几次。汉洋什么也没有对他说过,什么难题也没请他帮助解决过,却总有一种自己似乎已经对他说过许多话,而他也已经帮助自己解决过许多难题的感觉。每一次的相视无言中,汉洋都能感觉得到他的关切与鼓励,而且是那种饱含来自亲人或长辈们的关爱之情。事实却是:来农场以前,自己确实从不认识,也从未见过他。这是一种超现实、超时空的感觉,也许,这就是心理学家们所说的第六感吧?此刻,凌汉洋很自然的想到这位老人。
老顾问林大森其实还不算太老,实际年龄也就是五十多岁,看他脸上刀削斧凿的皱纹,却似有六、七十岁高龄似的。听说,老顾问的资格很老,有人听说他在红军长征时就已经是连长了,有人听说他参加过“八一”南昌起义,还有人听说他抗美援朝时是现任师长的上级。这都只是听说而已,谁也不敢说、也说不清老顾问的真实身份与经历。老顾问虽然给养、待遇都跟团首长们一样,却从不参加团部的任何会议。他只是每天种菜种树种些花草什么,隔三差五提着一杆双筒猎枪打打野兔,到拦海大坝工地上转转看看。从穿着到举止,都象一个地地道道的南疆老渔工。但内秀而细致的凌汉洋却注意到一件事:每当团里有什么重大决定之前,他总看见艾团长或莫团长拎着枪跟老顾问在大草甸子打野兔。比如,团里决定留下哪五位同学的名单上报之前,莫团长就跟老顾问打了半天野兔。当天吃晚饭时,莫团长笑嘻嘻地给凌汉洋夹了一块香喷喷的野兔肉,还眨眨眼说,以后,野兔肉可有得吃了啊。第三天,宣布留下来的人中,果然就有他凌汉洋,而且,还担任付排级的技术班班长。尽管汉洋对这个身份不明,有几分神秘的老人颇多猜想,却相信他肯定会帮助自己解决妹妹的安置和陈权的调动。而且,凌汉洋还决定什么都不隐瞒,回农场后如实地把父、母亲的问题,向团领导或老顾问说清楚,一切听从组织的安排。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信任、培养自己的师、团首长们。
凌汉洋想好了,作出决定,心里轻松很多。他抬眼看看坐在车窗边的虹羽,她已经伏在小茶几上睡着了。虹羽把两支胳膊叠起,前额伏在胳膊上,使别人看不清她的脸。汉洋轻轻摸摸妹妹的胳膊,觉得凉凉的。他站起来把车窗放下来一点,又用一条干毛巾盖在妹妹的背上。尽管越往南走天气越热,风太大,熟睡的人总受不了,弄不好会着凉的,尤其是小妹还是个孩子。“这孩子,真象爸爸。”汉洋想着,轻悄悄地呼出一口长气。虹羽的性格,跟爸爸有太多的相似:内向、聪颖,酷爱读书,不会用钱,不会吵架,更不会使心眼算计别人。一路上,她不象别的初出门的女孩子一样,吱吱喳喳地问个不停,更多时间是自己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脑子想,实在不认识,不明白的才会问问大哥。任何问题,只要汉洋稍加提示,她便能迅速作出判断,而且判断准确度总是八、九不离十。她的观察与联想能力,使汉洋对这个不满十二岁的小妹刮目相看。汉洋想起车过湖广边界后,虹羽看见枝叶盈盈、鲜红点点的荔枝树沿着水塘、水渠连绵不断的生长着,她不认识。因为她从未来南方,从未见过长在树上的鲜荔枝,连经过加工晒成褐黄色的荔枝干也只见过一回。她教课书上也很少介绍这类“剥削阶级”才能享用的奢侈食品。她眯着眼,实在想不出,只好请教大哥。汉洋并不直接告诉她,只说这是南方特有的一种美味珍贵的水果树,苏东坡曾写诗赞美过它的,让虹羽再好好想想。虹羽不多时即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从此长作岭南人”。汉洋高兴地拍拍妹妹的脑袋,夸她的小脑瓜里装的东西可真不少,快成小秀才了。虹羽说是爸爸教的,然后立即扭转头,面向窗口,不让大哥和别人看见她因伤感而发红的眼睛。几天几夜单调而艰苦的旅途,加深了兄妹间的相互了解,对凌汉洋来说更是感慨颇深。
凌汉洋从来只是把妹妹看成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却没有意识到这孩子已经在几次重大家庭变故中,悄悄地过早地吞咽了本不应该在她这样年龄尝到的苦涩,早早的不全面的成熟了很多,特别是心理上崎形的早熟。二十岁的凌汉洋此刻依然不能完全了解外表上看来仍然是个孩子的凌虹羽,他只是惊叹她思维敏捷,善解人意。难怪父亲会那么宠爱她,到死都放不下她。她,小小的虹羽妹妹,实在是一个很值得人疼爱的小女孩。汉洋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应该把虹羽带好,教好,培养成材,决不让她因为失去了父亲而丧失生活的信心和力量。古人云: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嘛。想到“长嫂”,凌汉洋自然想到陈权,他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充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馨愉悦。
陈权是他所接触到的最优秀的女孩,他很难把与“嫂子”这个称呼联系起来。在他的记忆里“嫂子”这个称呼的含义是极其复杂的。因为“嫂子”们的性格,教养不一,她们的人格,行为也会存在天壤之别,特别是她们同时兼作“妈妈”这个角色的时候。历代故事,传说中,“嫂子”总是刻薄阴险不贤缺德的多。为了自己的儿女们生活得更好些,“嫂子”们有想方设法把父母托付的小姑,幼弟赶出家门的;有虐待打骂,强迫其做苦工,致使小弟妹们因饥饿劳累而夭亡或出逃的;甚至有串通或威逼丈夫将弟,妹们卖掉,致使其为奴为娼的。因而,人们对“嫂子们”从来都是褒贬不一,贬多于褒。历史上很少几位大贤大德的嫂子之中,要数包公、包青天、包文拯、包龙图、包黑子的那位嫂子最为难得。她把父母都不愿意要的丑八怪小叔从荒郊野外捡回来,喂养长大,教育成人,还当了高官。虽然后来包公杀了她的坏蛋儿子,却答应百年之后为她披麻带孝。她的贤德善良,赢得德高望重的包拯一声极为感激、尊敬的“嫂娘”,她的美名也因而流芳百世。只是千百年来只此一位,未免太少了点。总之,凌汉洋认为,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才能被称呼为“嫂子”。而那些披头散发,整天忙忙碌碌,打孩子,骂丈夫的嫂子们,凌汉洋想起都倒胃口,他不愿意陈权也成为那样的“女人”。
当然,他们是相爱的,是那种基于相互深深了解而产生的自然而然的爱。汉洋感觉得到陈权那深藏在默默羞涩,轻轻嘱咐中的爱。陈权的性格也是百里挑一的,她对虹羽的感情也很真挚,对她的照顾更是无可挑剔。只是女人结婚后会不会象贾宝玉所说的那样“无端端”地从轻柔如水的女孩儿,一变而成可厌可憎,俗不可耐的娘儿们呢?凌汉洋不知道,也不能预料。好在两人都很年轻,汉洋有足够的时间看看陈权能否进入“长嫂如母”的境界,否则,他宁可放弃婚姻也不能委屈虹羽。凌汉洋的想法,也许不能为现在的人们所理解,所接受,可当时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他认为委屈虹羽,即是违背了父亲的遗愿,违背父亲的遗愿即为不孝,为了女人而不孝更是大不孝。从小祖母总是教导自己: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凌汉洋可不能承受“万恶”这个罪名的心理压力。再者,他对父亲和虹羽的骨肉之爱又极为自然地融入本民族的传统美德“孝悌”之中,而“孝悌”所包含的‘责任’与‘义务’在从小受到祖母、曾祖父正统礼教教育的凌汉洋心中占据极为重要的位置。父、母不在身边,小妹虹羽便是他体现“孝悌”责任与义务的唯一对象。
在离农场80公里的南疆小镇里风尘扑扑的凌汉洋兄妹,恰巧碰上老顾问林大森父子,他们在小镇办完事正准备回团里去呢。凌汉洋喜出望外,心中不能不万分感激命运此刻的安排。他认为在农场以外的地方先见到老顾问,说话要方便得多。汉洋向老顾问介绍虹羽时,林大森睁大双眼,很仔细地看看虹羽,上上下下的打量,使虹羽一时间极为尴尬。她隐隐觉得这位古怪老头怪怪的眼光,似乎恰象母亲李丽青看人时偶尔会流露出来的眼光一模一样。她是指那种怪兮兮、沉甸甸的眼神。对,就是这种眼神!时间稍长,虹羽便会觉得由腰椎向颈椎迅速升起一种麻痒痒、凉飕飕的感觉,就象一只大蚂蚁在背脊骨上爬过一样。幸好,老头只是很快的扫过几眼,便头晕似地闭上了眼睛,凌虹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在老顾问看虹羽的瞬间,凌汉洋清清楚楚地看到或者说感觉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悲沧的喜悦。那深切切、热腾腾的喜悦如同一抹辉煌的阳光,在老顾问的眼睛深处一闪即逝,只有看过一百次日出的凌汉洋才能捕捉到这种神奇的变化。当时,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无遐去思考这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感到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林大森老头马上又紧紧闭上双眼,稍停,重又睁眼的时候,他竟然下意识地用枯老的手背去擦了擦看来并没有泪水的眼角。正在这时,几个人都听见一个小孩的声音急急地叫着“阿公”,林大森睁着发红的老眼急煎煎四下寻找着……凌汉洋从他那充满渴望的眼光中又看见了那种满含着悲沧的喜悦和那份被孤寂浸透了的苍老。呵,老顾问,您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您可愿意并能够向我说说?就象我极想向您诉说一切一样?我们之间不是存在着一根默契的纽带吗?难道这仅只是我凌汉洋一人的感觉?不,绝对不是。默契从来是双方都会存在的一种深层意识,心灵感应,否则就不成其为默契。凌汉洋呆呆地站着,怔怔地想着,一时之间竟忘了身在何处。虹羽看见火车上的那个小男孩叫着“阿公”向这边跑来,后面跟着那位发髻上扎着青布带的中年女人。原来,他们是老顾问林大森的大儿媳阿兰和孙子阿岩。
阿岩象鸟一样扑进林大森的怀里。阿兰低着头低低叫一声“阿爸”。林子青走过去小声叫“阿嫂”。林大森则瞪瞪地盯着儿媳头上的青孝布,喃喃地说:“呵,来了,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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