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青睁开眼,看看后视镜中的黄土龙,继续想着后来的事。
后来,阿爸的坟里,也象阿公一样只埋了一套他在家里穿过的旧便衣。队伍上送来的新军装留着。
后来,阿奶捧着她一个字也不认识的“牺牲通知书”,叫了几天几夜“儿”。她不听劝,也不吃喝,就那么叫着“儿”去见阿公了。后来,县上来人送来五百元抚恤金,阿哥阿嫂一文也不动,说留着给子青娶老婆用的。县上说办林子青的生活费手续,阿哥不签字,说自己能照顾阿妈,能养大阿弟。说阿爸从来不准家里人去麻烦队伍上和政府,现在阿爸不在了,就更不能给政府添麻烦,阿爸知道会生气的。
后来,阿哥阿嫂对自己比阿岩好,吃、穿、用的都比阿岩好。有一回,阿妈补着阿岩的衣服说该给阿岩做件新衣了。阿嫂说阿岩小,就该捡阿叔的衣服穿。从7岁以后,子青爬树摘果子抓鸟,都是光屁股、光身子,身上挂出血道道,螫出大包包他也不穿衣服上树、爬山。他要给侄子留下没有补丁的衣裤穿,他不想看着阿岩总是穿自己的破衣服。8岁那年,阿哥带他上山打猎,教了他很多下套子、挖陷坑,张网安弓的打猎本事。十岁那年,阿哥打猎被蛇咬了脚,幸亏自己在阿哥身边,赶快给他扎腿、挤毒血,又按阿哥手指的地方采草药嚼碎给他敷上,自己把高高大大的阿哥背下山。阿哥常对人说是阿弟救了他的命。
当天晚上,阿哥和阿嫂叽咕了大半夜。第二天,阿哥跟阿妈说要让阿弟去学手艺,拜盘古镇的辛木匠为师学木工活路。说学个手艺,到山外也好长点见识。说阿弟比他自己聪明,自己没办法送他上学就很对不起阿爸了,打猎太苦不说,还很危险,万一……自己对阿爸不好交待。说阿弟以后,一定比自己有出息,不能耽误他。阿妈点点头,子青就成了盘古镇能工巧匠辛古老师傅的关门弟子。
辛古师傅的手艺好,方圆几百里山里山外少有不知道的。哪家人家起新屋,盘嫁妆请不到辛古木匠,主家心里总不是滋味。因为辛木匠起的新屋总是正南正北,扎实得可以住祖祖辈辈;他盘的嫁妆椅,柜、脚盆扎实耐用不说,还会给柜面椅背雕花草刻喜字,精工巧作,活灵活现,格外显出喜气。只要主家跟他对了脾气,就是不拿主家的喜钱,他也会给主家陪嫁的新马桶上雕上一对金童玉女,预示早生贵子,儿女双全。子青问师傅为乜要把细崽细妹雕在马桶上呢?师傅挤挤眼说,因为女人无论生儿生女都是在马桶上坐着使劲“哽”出来的!你也一样,不信回去问你阿嫂。说得子青脸红耳赤,还不敢说不是。辛古师傅跟阿爸是少年朋友,还喝过子青的满月酒。阿爸逃出岛的时候,他一个人没赶上船,自己找船到了海州。没找到阿爸他们,却找到一位好木匠师傅,学了一手好手艺还带回一个漂亮的海洲老婆。不过,他收徒弟的规距决不会因为子青是阿爸的儿子而改变。他的规距是:在规定的时间里,学不会师傅教的工夫,那徒弟就要被赶出师门,今后在外面不许说是他辛古的徒弟。比如,他规定徒弟三个月内学会磨木匠家什,斧、凿、刨叶等,还要学会锉锯齿、开锯路、弹墨线和所有木匠工具的基本使用方法。三个月学不会就滚蛋,不用再往下学了。只因他的规矩太严,二十多年中,他只带出三个徒弟,名气还不如他响。辛古老头对阿哥说,收了子青以后决不再收徒弟,所以说是关门弟子,能不能满师就看子青的天分。阿哥送子青到盘古镇,满满敬了辛古老头三杯酒,又让子青给师傅嗑三个头。临走,阿哥捏捏子青的手,嘱他争气。
子青跟辛古师傅学徒两年,不但没被赶走,反把老头乐得成天老脸上开满南瓜花。幺徒弟不但教什么会什么,有些活路他还只要一看就懂,一懂就能做,做出来的活路还满象个样子,特别是那些雕刻的细活,两年下来徒弟做的跟师父做的几乎很不容易分得出。乐得辛古老头逢人就说:“难怪先人说,将门出虎子,林家的娃崽就是跟别人家的不同。自己这是走了老运,才收到这么个叻崽做徒弟,以后,只怕自己还靠这幺徒弟扬名呢。辛木匠收了幺徒弟一年以后,便不去远处做上工了,只在镇上自己家里做。木材是主家送来,做好的家俱主家自己抬回去。他说自己老了,不想东荡西游了。别人却说他是心疼幺徒弟,辛师娘是城里人,做得一手好饭菜呢。
学徒两年,阿哥不时来看看阿弟和辛师傅,每次必带自己猎的新鲜野味。兄弟俩都说辛师娘炒出来的野味,味道好吃得没得说,乐得辛古老头眼眯眯的直看着辛师娘笑。子青逢年过节才能回去看看阿妈、阿嫂和阿岩。他把师傅给的零用钱攒下来,每次回家总要给阿岩他们带些山里没有的小吃食、小物件。有回师傅给的钱多,他还给阿岩扯布做了件新衣服,喜得阿岩一跳三尺高,说一辈子也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阿嫂听得想笑都笑不出来。
两年里也有几回例外,那是因为几个几百里来请辛古木匠的主家。他们原是本地人,是辛木匠年青时的哥儿弟兄。二十多岁在家安不得身,出外到些城镇讨生活。后来撞了运气,赚了些钱,在城里头安家讨了女人。现在女儿要出嫁了,特特跑回老家来请会雕花草刻喜字、会在马桶上雕金童玉女的辛古木匠到城里为女儿盘嫁妆的。为的是给女儿的嫁妆添些精彩,添些喜气,减少女儿离家时的泪水。师傅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啦!结果还是带着三个徒弟去了,子青得以更见些世面。出去三几回,每回半个月二十天,子青便学会了“官话”,乐得师傅当面说大徒弟二徒弟不如师弟聪明,象两个大呆瓜。两位师兄也憨憨地笑着说那是,那是。每回上街进商店买东西,总让小师弟走在前头问价码。去年七月,四师徒在临海城帮人家盘嫁妆,阿哥几百里路跑到临海城,找了三天才找到几师徒,说是阿爸回来了,阿爸没有死,阿妈要他来找阿弟回家。辛古师傅呆了呆,连声念叨:妈祖保佑!南海观世音,西天如来佛,财神爷赵公元帅,秦琼将军诸路神仙都保佑!立刻带子青到海边租了船让俩兄弟快快回家,说他这里活路几天赶完,一定回去看你阿爸。
船上,阿哥告诉子青,阿爸说他当时并没死,只是受了重伤,被当地老百姓从死人堆里翻出来抬了回去,这几年是养伤去了。子青想了想。不相信阿爸到老百姓家里养伤养了八、九年。阿哥也说不明白,阿爸说在老百姓家养伤只三、四年,其余时间或许是在公家养伤吧?子青说在公家养伤为乜不搭信回家?阿哥说千万不能问阿爸这句话,阿妈问了一句,阿爸发了大肝火。阿哥还说,阿爸这回回来象是变了个人,整天抽筒子烟不讲话,眼睛阴阴的,难开笑脸,也不出门,只见了阿岩才会缓缓脸色。还说阿爸每晚做噩梦,吼醒来时浑身汗淋淋的,为这,他和阿妈分房睡,自己一个人睡在阿奶咽气的那空房里。有时候,吼叫声还是会把全家人都惊醒,那声音真是比鬼嚎还怕人。当然,阿哥说,哪个人也没听见过鬼嚎,可他觉得鬼嚎也不会比阿爸梦里的叫声更惨厉,更凄森了。每回阿爸夜晚醒来都会叫阿青,白天却从不说叫子青回家的话。第三天,阿妈叫大儿子去临海找阿弟回来,阿爸却也没阻拦。阿哥反复几次叮嘱子青回家后要小心伺候阿爸,他总觉得阿爸有哪块地方不对头,瘦得脱了形,只剩付骨头架子,以后要多打点野味让阿爸补养补养。
阿爸回家三个月,子青寸步不离地陪着他。尽管阿爸已经不是阿哥说过的、子青想象中的阿爸模样,他总归是兄弟俩的生身之父,儿子是不该嫌弃父亲的。自从子青回来跟阿爸睡一个铺,阿爸夜晚的梦就做得少些了,吼叫声也就少得多。因为子青夜晚睡得很警醒,只要阿爸开始扭动翻滚,他就会惊醒。第一晚,他醒了也不敢动,只是静静听着,阿爸越挣扎越厉害,嘴里喘着粗气,最后才发出叫声的。第二晚,子青在阿爸刚开始扭动时,就爬到那头去试着推醒他。阿爸一醒来,梦就没有了,因而也不会再叫。阿爸清醒过来,看着子青亮晶晶的眼睛,嘶哑喉咙小声问儿子怕不怕?子青使劲摇摇头,问阿爸做的乜野梦?阿爸转眼望着土布蚊帐顶,慢慢伸出长长瘦瘦的手臂把儿子揽到身边,沉沉地说:“睡吧,傻崽,那不是梦。”从此,阿爸就离不开他的小阿青了。
阿爸回家半个月后,辛古师傅从临海回到盘古镇的家,第二天就带着两瓶主家送的好酒赶到垭口村林家,两个老友见面,辛木匠惊得脑壳都木了!他抓住阿爸的手说,阿森,是你?真个是你?阿爸说,是,阿森二世见你老阿哥了,多谢老哥管教我的细崽呀。然后,阿爸恭恭敬敬的奉上筒子烟。喝酒时,辛古师傅问了阿爸很多话,阿爸只是把酒杯一端,说声“喝酒”,弄得辛古老头只好心里疑疑惑惑,肚皮鼓鼓胀胀地喝了几杯闷洒。最后,辛古老头实在忍不住,冲冲地说,在外头疯跑有乜好?弄得象鬼一个样还不敢跟老婆、儿子、老兄弟们说说。回来!跟老哥做木匠,喝老酒,自在得多。落叶,总是要归根的嘛!你说,是不是?阿爸只说了句,官身不由已呀。辛古老头点点头,又摇摇头,举杯说,喝酒,喝!就再也什么都不说了。
那一天,老哥俩都喝醉了,阿爸即使醉了也只说喝酒不说别的。夜晚还是做梦,又是子青叫醒他的。阿爸醒过来,喝了一大杯儿子端来的凉茶,又用胳膊把儿子揽在怀里,问儿子是不是愿意跟自己走?子青问去哪里?阿爸说,白浪湖农场,部队办的。子青使劲点点头,又问阿妈、阿哥他们都能去吗?阿爸摇摇头。那天晚上子青再也没被阿爸惊醒过,清早醒来还听见阿爸的筒子烟筒咕咕吐吐不停地响着。
三个月后,子青就跟着阿爸离开了他生活12年的故乡。临走,阿爸跪在阿公阿奶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子青也给阿妈磕了三个头,给阿哥阿嫂磕了一个头,谢他们把自己养大,请他们好好照顾阿妈。阿妈只反复叮嘱子青要好好伺候阿爸。说时,两眼盯盯阿爸,眼眶里雾涔涔的,象天要下雨前一样潮。阿岩抱住阿公的腿;也要跟阿叔去坐小蹦蹦车,阿哥把他拉住,有力的胳膊把儿子揽在自己宽阔的胸前,这次可没打他,还说等他长大了,一定让他去找阿公阿叔。来接人的小吉普开动了。车上的司机和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都没有象上次来接阿爸的人一样下车给阿爸打立正,敬礼说报告“首长”,子青猜想那是阿爸没有穿军装的缘故。阿爸上次走的时候,穿着军装的,阿哥说,阿爸穿军装真精神,真威武。
小吉普蹦蹦跳跳的在家乡的土路上跑着,车上装着子青那颗因为离乡离土离开亲人而蹦蹦跳跳久久不能不能平静的心。子青转过身,趴在座位靠背上,向后面的小玻璃窗望去,正好看见那股车行卷起的黄土龙,慢慢掩住了自家住的房子和站在房前的四个亲人,恰象是被那条滚滚黄龙装进了肥大的肚皮一般。
万没想到,自己离家才九个月,阿哥阿妈真的被埋进黄土垅里。林子青默默地想着,觉得自己的泪水,正从眼角流进鼻腔,从鼻腔流进喉咙,又从喉咙流进心里,流得哗哗的,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听阿嫂说,阿妈死时跟阿奶一样叫着“儿”。阿妈一定也是叫她的阿青,如果当时自己在她身旁,或许她就能活下来。呵,可怜的阿妈,临死,也没有一个儿子应她一声。她为她的儿她的“家”,她长年不回家的男人,吃苦受累从不抱怨一声,她这辈子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呢?子青只觉得心里酸得厉害,眼泪被一团硬硬的东西堵在喉咙头,梗得喉头生疼。同时,他觉得脸上两条凉凉的东西在爬动,一直爬到鼻沟,嘴角,顺手一摸,摸了一把眼泪。立刻,他的脸火烧一般发烫,怎么,男人流眼泪?这太……他用力吞下堵在喉头的泪水,使劲把它咽下肚去。一边急急地用手擦干脸上的泪,一边看看才相识的小朋友凌虹羽,发现虹羽也在看自己。虹羽对他笑笑,表示友好,也表示安慰。他心里明白的,她不是嘲笑自己,也想对她笑笑,可硬是笑不出来,只好朝她眨眨眼。他认为自己真笨,用师傅骂师兄们的话说:笨得象块木头。
凌汉洋觉得老顾问开车的技术真高超。像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一般的训练场地训练出来的司机可没这么好的素质和技术。
林大森的车,开得又快又稳,无论路况怎样都很少减速。凌汉洋看着他那坚毅果敢而又灵巧准确的开车动作,心中丝毫没有不安全的感觉,反而感到惊险紧张带来的刺激和兴奋。他只是紧紧抓住座位前的拉手横杆,以免整个身子蹦起来。他个子高,稍稍一蹦,头便会触着顶棚。他看着汽车右后视镜中的简易公路宛如一条黄色的巨蛇,忽左忽右快速扭动着粗大的身体,飞快地向后退;那些土堆、石块,沟沟坎坎也跳舞似的扭来扭去躲着汽车轮子,飞快地向后跳着,转眼便从镜中消失;随之而来的又一些障碍,也象害怕这个吼叫着扑来的大怪物似的躲避着闪开去。所以凌汉洋的身子虽然不断的左右摇晃,却一次也没有被震得蹦起来,他的头一次也没有撞着顶棚。
“呵,真是太妙了!”凌汉洋心里暗暗赞叹着。他认为老顾问的开车技术简直是一种炉火纯青的艺术,坐他开的车简直是一种惊险刺激、令人兴奋的艺术享受。他从来没有坐过开得这么快又这么安全的汽车,从来没有见过车开得这么好,技术这么棒的司机。可是他脑海深处却顽固的冒出一个很奇怪的想法:自己曾经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看见过这种场景:即“飞驶的汽车,飞快闪退的道路,以及车行卷起的滚滚黄龙。”对,一定见过的,而且正是这种草绿色的军用小吉普。只是,他实在记不清到底是在哪里,什么时候见过的。凌汉洋偶一掉头朝老顾问的脸看看,立刻被那张几乎变了形的脸惊吓住!那张已经全然不象自己所熟悉的脸上,泛着青虚虚的铁青色;额上,颈上条条青筋鼓涨,扭曲着;脸颊上牙包鼓鼓、肌肉微微抽动;眼珠瞪得几乎要破眶而出,目光定定地盯住正前方的道路。凌汉洋觉得那目光仿佛是两道炽烈的闪电,想要把眼前的道路及路上大大小小的障碍统统一扫而光,从而使这辆野马般的小车腾空而起,驶往另外一个世界去似的。那双瘦筋筋的大手就像粘在方向盘上,油门被他那穿着青布鞋的大脚一踩到底,吉普车吼叫着全速向白浪湖方向继续飞驶。因为,眼前只有这一条路,别无他途。
汽车拐弯抹角的开过一片老橡胶林,速度放慢了许多,再拐过一个山嘴就到了简易公路尽头,汽车嘎然停下,白浪湖军垦农场到了。
虹羽他们下车由子青领着,走上尚未完工的大坝,往大坝那一边的“家”走去。大哥和林大伯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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