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不在今夜参加演练的新兵中。

死的人是章同的兵,此人是在演练结束回来的路上被杀的。

章同从这条羊肠小径去湖边时带了二十二人,死者并不在其中。演练结束后,暮青的兵太欢欣兴奋,回营明明有大路可选,他们偏选了来时的这条羊肠小径,他们要押着章同的人走一遍这条路,让章同深刻地体会耻辱。所以,死者是在回营的路上被杀的。

凶手是从对面林子里出现的,这坡上的草只见上来的痕迹,不见下去的痕迹,所以不可能有新兵偷偷落在后面下了林子,再上来把解手落单的人杀掉,因为即便他胆大到不怕被人发现他忽然不见了,也无法知道会不会有人解手落单。

韩其初有些怔,他第一回看见少年笑,相识月余,他待人疏离,话简,少有情绪。今夜却为此事一展欢颜,只为凶手并非同袍。

“周兄品质,在下钦佩。”韩其初温和一笑,他比暮青年长,一直称她周小弟,这是第一次称她周兄。

暮青笑容淡了些,转身往回走,“走吧,回去。”

韩其初颔首,下山坡前回身深望那对面山林,林深茂密,月色照不透的深处,似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令人背后发毛。

凶手并非同袍,才更令人心惧。

新军军纪严明,入夜扎营后任何人不得私自走动,想避开同营帐的人和值守岗哨偷偷潜出来杀人太有难度。且他们受罚演练的时辰正值晚饭,晚饭后有休息时间,新兵们会围着篝火坐一段时间再进帐歇息。这个时间,营帐外到处都是人,想不引人注目地离开是不可能的。再者,就算有人有办法溜出来,又如何能知道他们回来时会走这条羊肠小径?

所以,凶手不仅不在他们这百人里,也不在新军里。

这青州山里,除了行军西北的五万新军,还有人在!

可是,凶手只身一人,何以敢杀西北新军的兵?

“不要用你正常人的思维去推敲变态的心理。”暮青下了山坡,见韩其初还在坡上回望那山路,便道,“凶手的心理,要验尸之后才能知道。”

韩其初回过头来,见少年转身离去。

“回去,验尸。”

暮青回去时,章同已不在,显然回营报信去了。

其余新兵老老实实站在圈外,无人离开,也无人踏进圈内。

暮青今夜一战成名,她手下的兵已服了她,章同的兵也皆对她刮目相看。只是一战,她无形中已在众人中树了威严,演练已结束,她不再是队长,无权命令在场任何人,但所有人下意识地服从了她。见她和韩其初回来,新兵们不自觉地站直了,目光中含了紧张。

暮青径直进了那圈子,在众多紧张的目光中,走向那尸体。她径直走到尸体近处,抬头,望上去。

新兵们阵阵吸气,他们没有上过战场见过血,终究只是操练了一段时日的普通百姓,那尸身他们站在远处看都觉瘆人,她竟敢走到近处那样看,是想看看肚子里空没空吗?有人不自觉扫了眼地上那一滩血和内脏,又开始觉得反胃。

暮青立在近处看了会儿,默不作声去了树后,又抬头往上看,也不知在看什么。片刻后她转回来,蹲身瞧了瞧地上的那滩血和内脏,又转头看了看不远处草地上的一大片血迹,然后起身望向林子外。

等。

等了约莫两刻,鲁大带着亲兵赶来,章同在前头带路,老熊跟在鲁大身后,树影落在几人脸上,皆阴沉沉的。

除了章同,来人都是西北军的老人,杀敌无数,见到林中吊在树上的血尸皆未露出惧意,只脸色更沉,一双双眼中聚了怒意和几分古怪。古怪的是血尸吊在树上,少年立在一旁,那容颜连怒意也不见,唯见清冷,冷静得叫人畏惧。

“停住,别再往前。”暮青开口。

鲁大等人此时已在圈子内,暮青并未阻止他们进圈子,只是及时喊了停,几人停下之处正是那一滩血迹前,再往前一步便踩到了。

“你们脚下站着的是死者被杀后开膛破肚的地方。”暮青道。

鲁大等人低头,那血铺在草地上,夜深月静,月色照不清鲜血原本的颜色,只见泥土发黑,想象着脚下站着的地方曾有一人被开膛破肚,饶是鲁大等人战场杀敌无数,也觉得地里有股凉气儿丝丝往脚底钻。

“既然人都到了,那就开始验尸吧,找两个人把尸身放下来。”暮青望着鲁大身后的亲兵,那俩亲兵却未动,面色古怪。

“验尸?”鲁大皱紧眉,也面色古怪,“验尸是仵作干的活儿,你小子能干?”

“本行。”暮青道。

林中却呆了一片人!

长久的死寂之后是低低切切的惊诧,渐有炸锅之势。

“本行?仵仵作?”刘黑子有些结巴,今夜,她带领他们赢了演练,恐怕大家都以为她和章同一样,许是武将之后,再不济也读过兵书。哪成想竟然相差这么远!

石大海挠挠头,“怪不得问这小子在家中做啥营生,他不跟咱们说。”

仵作乃贱籍,连他们这些种田打渔的庶民百姓都不如,他们倒是没啥,就章同那性子,还不变本加厉地挤兑?

“娘的!咱们今晚输给了个仵作?”后头,一群败兵表情精彩。

表情最为精彩的是章同,他堂堂武将之后,今夜竟输给了一介仵作?二十年苦读兵书,叫他情何以堪!

暮青见一时无人动,便自己走去树后,对韩其初道:“帮个忙,把人放下来。”

韩其初苦笑,他是唯一一个无震惊神色的,显然随她去了趟山坡上,心中已猜得差不离。

见两人去了树后,鲁大才醒过神来,对身后亲兵使了个眼色,那两名亲兵才赶紧去帮忙。尸身放下来,抬去空地,沐着月色,那黑洞洞的胸腔和腹腔无声向人诉说着惨烈。

暮青蹲下来将套在尸身脖子上的麻绳解下来,身后传来数道吸气声。

只见那脖子上血肉翻着,暮青轻轻将那头颅一拨,那头骨碌拧去一边,竟几乎全被割断了,后颈只连着一层皮肉!

章同眼里血丝如网,拳握得咔咔响,这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输得没了心神,路上没注意过自己的兵,人就不会死。

鲁大转头望向圈子外聚着的那群新兵,络腮胡将脸衬得粗犷阴沉,山风一刮,有些狰狞,“叫老子知道是谁捅自己人刀子,老子非活剐了他不可!”

新兵们受惊,急欲辩解,暮青低头看着尸身,头未抬,只道:“凶手不是我们自己人,此事我一会儿再说。”

鲁大闻言低头瞧她,新兵们面面相觑,方才还说他们中谁离开谁就以嫌犯论,怎去了趟林外回来,他们就全数洗脱嫌疑了?

虽多有不解,但洗脱了嫌疑,没人不庆幸。

只是这口气还未松,众人便嘶嘶抽气,只见暮青竟将手一探,伸进了那头颅断开的腔子里!

月色落在少年手指上,玉白的颜色叫人觉得森凉,她在里面摸了摸,道:“颈部创缘不平整,是绳索所致。骨面断裂也不平整,似砍创,但不是”

她将手指从那腔子里收回,顺势来到尸身胸腹部敞开的皮肉上,翻了翻,指腹上下摸了摸,“胸腹部创缘平整光滑,呈纺锤形哆开,合拢时呈线状,围皮肤无表皮剥脱,典型的切创,凶器是刀!但创角不够尖锐,创口大,创底是撕裂创。死者是被一刀划开胸腹后,再徒手撕开胸腹腔的。”

徒、徒手撕开?

“绳子可以证明这一点。”暮青将放在一旁的麻绳提起来,对着月色将那斑斑血迹展示给鲁大等人,“凶手将人撕开后才将绳子套在死者脖子上,吊去了树上,所以绳子上可见握痕血印。”

暮青将绳子一展,只见绳子上一面四截血印,一面只一团。乍一看瞧不出是手指留下的,她将手指往上一覆,众人顿惊,只见暮青抓着指头粗的麻绳,那四截血印正被她的四根手指覆上,而她的拇指正压在另一面那一团血印上!

这确实是一只血手印!不同的只是凶手的手比她的大。

“类似这等血印有好几处,还有几处擦痕,是凶手将尸身吊去树上时拉拽绳子用力所致。”暮青说罢将绳子放去地上,起身。这具尸身其实很好验,比那些伪装过的凶杀案中的尸身好验得多,因为凶手的手段简单、粗暴,直白地呈现在尸身上,表明了他有多崇尚原始的暴力,细节对他来说只会觉得太过柔情,他不屑一顾,因此不需去费力去找,因为根本不会有。

“鲁将军跟我去一趟山坡,案情已清楚了。”暮青说罢,径直出了林子。

鲁大、老熊、章同等人在后头跟上,被划在圈子外的新兵们面面相觑,最后也都呜呜啦啦地跟去了山坡。

山坡上,百来人挤在羊肠小径上,暮青站在前头,从案发时开始说。

“首先,我要说,死者并非逃兵,也非迷路,或者因输了演练无颜回去。他只是掉了队,因为他当时在这里解手。”暮青指指路边的草。

“你怎知他在解手?”章同问,那草他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何不一样。

暮青转头对韩其初道:“你可以给他看看。”

韩其初顿时苦笑,回想起那搅着一团黏糊糊的黄泥送来眼前树枝,劝章同道:“章兄还是自己瞧吧,那草下的土咳,是湿的。”

文人就是文人,说话颇为委婉。

章同拨开韩其初,径直走到路边蹲下,伸手一拨那草,后头不少眉头一跳,表情古怪。

韩其初的话虽委婉,但不傻的都能听懂,何况章同与他是同乡,颇为熟稔,怎能听不出土湿为何意?他竟亲自去拨了查看,那草叶上说不定沾着尿,他也不嫌脏。

暮青微微挑眉,章同家道中落,自幼承家训光耀门楣,奈何他乃庶族武将之后,处处受士族低看。他心气高傲,不愿受人冷眼,便从军西北,想立功升将,让那些低看他的人后悔,所以他激进、急于求成,甚至只因她穿了身士族华衣就将她当做假想敌,处处针对,仿佛赢了她就赢了那些低看他的士族。即便后来得知她并非士族公子,他还是一边挑衅她一边用心操练,挑衅她是为了引起别人的关注,用心操练是为了让别人在关注他时发现他的成绩优异。此人既自傲又自卑,傲自己武将之后一身武艺熟读兵书,又自卑庶族出身,怕被人瞧不起。

这些都是暮青一个多月来根据章同的行为、语言和习惯得出的推断结论,但今夜她看到了另一面。

那新兵的死让他极为自责,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竟能伏在草丛边去查看那滩被尿液泡过的湿泥,此举自是出于对她的不信任,但也出于对此事的自责。那新兵的死,他想报仇,想找出凶手,不想有任何一处错漏。

暮青挑着的眉渐渐落下,看着那伏在草中的背影,眸中清冷渐化了几分。

片刻后,章同起身,定定望了暮青一会儿,道:“你接着说。”

暮青转身走到小径对面,指着坡上倒伏的草痕道:“凶手是从这里上来的,所以我们的人排除了。”

鲁大、老熊和章同反应最快,跟过来探头一瞧,面色一沉。军中将领老兵行军探路经验丰富,一看那草逆着倒伏,便知是有人从下面上来。

不是自己人!三人的面色同时一松,想来心情与暮青当时差不许多,但随即脸色又凝重了起来,显然与韩其初当时的想法也差不多。

“何人敢杀我西北新兵?我们在山中可有五万兵力!”章同沉声道。

“很高兴你这么问,说明你是正常人,但我们的凶手不是。”暮青难得没毒舌他,转身又走回对面路旁,“过来看吧。”

三人领着新兵们呼啦一声围过去,见地上一滩血迹,还有一双脚印。

暮青道:“凶手从对面上来,自身后袭击了死者,捂着死者的口鼻,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就势将人放倒后,人就倒在这里,头朝此处。看见头后面那双脚印了吗?那是凶手留下的,他当时就蹲在这里,静待了一会儿,所以才留下了这一滩血迹。”

“静待?”

“对。”暮青抬头看章同,“凶手杀他的时候,我们就在前方,并未走远,但谁都没发现。”

世上最残酷的真相莫过于原本可以挽救,却最终因疏忽而错失。

“我不信!他为何如此胆大?”章同无法接受,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兵因他的疏忽死了,更无法接受人死时就在离他不远处。

“他就是如此胆大,我以为看过尸身的人就该对他的大胆有最直观的认知。”暮青抬手,指向坡下那道拖痕,“他在这里静待了片刻是因为他要将人拖下山坡,怕动静太大被我们发现,所以他就蹲在这里看着我们走远。”

气氛静默,众人望向小径远处,仿佛看见他们那时走在那远处,有人欢欣鼓舞,有人垂头丧气,而他们身后,有一个人蹲在地上盯住他们的背影,那双眼睛在黑夜里目光残忍而嘲讽。

“我们走后,他将人拖下山坡,拖的时候刀仍在脖子里,这般拖拽的力道下,刀便在脖子里越砍越深,所以骨面形成了类似砍创的创面。”暮青说罢起身,下了山坡,“现在,再回到林子里。”

林子里,暮青站在那滩血迹旁,这回她未阻止人靠近。

“凶手在这里一刀划开了死者的胸腹,徒手撕开死者的胸腔和腹腔,再用麻绳将人绕颈吊去了树上。以上便是行凶过程,我下面要说的才是重点。”少年负手而立,看向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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