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大的背脊猛地一僵。

她冲上来一把挡住了他的去路,与他面对面,摘下了墨镜,右眼高高肿起,眼角布满血丝,叫目光愈显凄厉。

“他虽然家暴,可至少有权有势,我承认你本事不小,lly家也是名门,我也不是非要去打扰她,你别逼我”

“我逼你?”

他眼角迸出几许肃杀之意,“眼下这状况,分明是你逼我吧?你拿她威胁我?”

“没错,就是威胁你!”

“你到底要怎么样?罗浅,我提醒你一句,你现在跟他离婚,他能净身出户,怎么?你偏要跟一个退役军人纠缠不清么,到时被净身出户的人,就是你,被家暴了这么久,你也不想最后落个一无所有的下场吧?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自己难道不懂么?”

“我……”

她顿时慌了。

他逼近一步,换她闪躲。

“你那个家暴老公,现在很有可能已经找了私家侦探在跟踪你。你以为他为什么家暴?一个男人,如果真爱自己的女人,怎么舍得下手打?他压根不爱你,你以为他不想跟你离婚?还不是因为高额的赡养费,他不想出?可是,如果你是过错方,你被他抓到了把柄,到时也只有被扫地出门的下场。那是你咎由自取,但是别连累我。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她抿唇,不敢再吭声。

“所以,劝你回慕尼黑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别再想着纠缠不清。”

呵,他算是明白了。

她不过是得知他来法兰克福留学了,想借此跑来纠缠一番。

被家暴,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卖可怜的筹码。

亏他早先还想帮她。

他掉头就走,她终于没再追上来。

回了家,身心俱疲。

她正巧起夜刚上完厕所,见他竟满载着初秋的寒意,穿着外套刚进家门,显然是刚回来,勉强赶走倦意,迎上来问道:

“你出门啦?”

“嗯,去喝了点。正好你起了,省得我叫你了。”他神秘一笑,大手从外套口袋里伸出,攥着一个超市刚买来的脆筒冰淇淋,是她爱吃的口味,她眼神一亮,冲上来一把抱住了他。

“正好想吃了呢!”

“嘿嘿。”

两人在落地窗前席地而坐,他替她撕开包装,将冰淇淋递给她,她甜甜一笑,丝毫不客气,“嗷呜”一大口咬了上去。

见状,他心头萦绕的疲累感悄然褪散。

“小萝莉?”

“嗯?”

“你还记得么,我跟你说起过,我有个好搭档,曾经牺牲在了阿富汗?”

“啊……记得。”

没想到他忽然聊起这么沉重的话题,她正要放下冰淇淋,他爽朗一笑,“吃你的,听我说就好。要不一会儿都化掉了。”

“好吧。”

“他叫罗轩,我平时叫他阿轩。”

“阿轩……”

她点点头,默默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她知道,他这个搭档,对于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他是个私生子,中德混血,爸爸是德国人,妈妈是华籍,从小不被父亲接受,一直也渴望被父亲接纳,可是,他的妈妈当年就是为了生他难产死了,我想他爸是有点恨他的。我们都是狙击手,他说他入伍,纯粹是想寻找自己,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她忽然沉默了。

手中的冰淇淋,忘了再吃。

私生子啊……

不被世俗所接纳,原本就很可怜,可是这个阿轩,比她想的更要可怜,连他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能接纳他。

究竟,会有多么孤独呢?

“他慢慢已经找到自己了,他是一个内心很坚强很坚定的人,有独立而健全的人格,我很佩服他。当兵这几年,我觉得他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感,那就是他的狙击枪。可是有一次,我们中了埋伏,有个同伴踩到了地雷,我们就在不远处,他拼命推开了我,自己却被炸到了,人虽然没事,脑部却受了重创。”

“脑部……受了重创,难道说……”

“没错,他失忆了。”

她顿觉眼眶一热,“所以,你才对失忆有这么大的心理阴影么?”

“嗯。有时,真的觉得命运不公,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可是一场意外,带走他全部的记忆,他一下子成了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他说,他觉得这世上最严酷的刑罚,莫过于失忆了,那感觉,真的好痛苦。”

凄冷的月光,无声无息萦绕着他们。

他的泪珠悄无声息滚落的同时,她手中的冰淇淋也开始融化。

“是我,教他重新举起枪……我以为,他能透过瞄准镜,重新找回自己,可是……”

他的嗓音愈渐低沉,喘息不稳。

“就是那一次……他牺牲了,在我身边,被敌人的战斗机,被敌人的狙击手射中了,一个阴冷的冬天,阿富汗喀布尔的冬天,零下20度的严寒,我眼睁睁看着他的头颅被射穿,血溅在地上,当时就结了一层霜……那画面,我终生难忘。”

她终于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所以,这个故事……

最残忍的部分在于,那个名叫阿轩的人,到死,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谁。

到死也没能找回自己。

带着全然空白的记忆,战死沙场。

指缝阵阵冰凉,有黏液流下,她这才注意到冰淇淋已经化掉了,纷乱的思绪回到当下,才知,身旁的他在哭。

无声无息,泪如泉涌。

“皓皓……”

第一次看他哭,她也慌了。

“你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他么?”

鼓足好大的勇气,才问。

他摇了摇头,唇角笑意无力。

“倒也不是……只是我知道,他是将自我追寻的过程看得无比重要的一个人,比生命还重要,我们也都知道,战场上,生死无常,我只是觉得,他这样的结局,太悲凉了,命运没有给他一个好的出身、好的开始,连一个好的结局,也不愿给他……”

她忽然沉默。

纯粹是,不知说些什么。

“可是,比他悲惨的人,大有人在……有多少人,生命还来不及绽放,就已经黯然逝去了,阿轩的生命,至少绽放过,至少精彩过……所以这样想一想,是不是他也挺幸运的呢?”

他偶尔,会这般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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