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方优雅地整理了下画帛,“我们不是什么大人物,梵行刹土上来往的妖魔多了,魇都又忙于预备婚礼,那位令主未必会注意我们。璃宽目前虽没有做对我们不利的事,但他过于执着,反倒可疑。所以把他送远一点,只要他能赶得及喝他们令主的喜酒就可以了。”
天亮的时候,绀马崖终于到了。灰蒙蒙的一片天光里看四周,乍然想起她初到这个世上那年,流连在一所空置的院落里。花园中有假山,有花草,每一张叶片上都晕染着晦暗的蓝。她在黎明和黑夜的交接里行走,死寂的世界,一切都是死的。还有院子里那口漆黑的水井,驻足片刻,有说不清的压抑和恐慌涌上心头一只煞,本不应该有这种感觉的。
绀马崖上并没有发现猫丕的踪迹,他们踏上这里时,只有一块空空的平石,和几只逃窜的松鼠。山风凛冽,吹散了浓雾,三个人站在崖顶上,一时没有了方向。
茫茫妖界找一只不起眼的猫丕,无异于大海捞针。走了那么久,扑一场空,其实早有预料。无方看看振衣,他浓眉紧蹙,想必很是失望吧!她在他肩上拍了拍,“总有办法的,实在不行我们在这里设医馆,迎八方妖魔。只要猫丕还在梵行刹土上,就一定能找到它。”
他慢慢摇头,“妖就是妖,四海为家,哪里有固定的落脚点。师父不必为我操心,修为能不能找回来,都不重要。钨金刹土走了一遭,遇上你和瞿如,已经是我的福气。”
他越是这么说,越是叫她们不好受。瞿如讷讷地,“可你终究是人,不能飞升,总有老去的一天。我不愿意看见你须发皆白时,我们还是现在的样子。”
这就是凡人的可悲,生命短短几十载,起点比所有物种都高,得道比谁都难。因为飞禽走兽没有七情六欲,人在红尘中翻滚,俗世纷扰,须臾便老了,死了,变成供桌上小小的一方牌位,人生一场空。
瞿如这样说,无方很快便联想到了振衣凄凉的晚景,就算有儿有女,青春不再有什么用。她有点难过,想了想道:“你别怕,以后我替妖看病,赚他们的修为就是了。你只要筑基结丹,后面有我助你一臂之力,活个三五百年不成问题。”
振衣失笑,“这么做不会败坏师父的好名声吗?取人修为,和打家劫舍有什么分别?”
她答得一本正经,“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算抢夺?我可以少收一点,每只妖取上一二十年,对他们本身没有什么损害。你是我徒弟,如果死得那么早,怎么传承我的衣钵?”
他深深看她一眼,“师父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结果瞿如跳出来,“我也可以帮你取,无以为报就以身相许好了,我不嫌你死得早。”振衣大皱其眉,很快别开了脸。
瞿如受了冷遇,终于向无方哭诉起来,这是什么师弟,连一点尊重前辈的意识都没有。无方被她吵得头大,束手无策看着她。
忽然振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大家屏息听,轰隆隆一阵鸟翅拍打的声响,崖旁的林子里窜起无数鸟雀,似乎是受了惊吓,朝天猛挣上去,照这情形看,林中必然是有天敌。
无方示意他们缓行,自己飞身先入密林。照着先前惊鸟的位置寻过去,发现那里有一弯小湖,湖水清澈见底,湖畔有个猫形的身影,长尾弯曲垂落在湖面上,尾尖一点闪亮,昏暗中如同一盏小灯笼,正在钓鱼。
这是猫丕?无方站在那里,看它缓缓摇动尾巴,甜美无害的一张脸,饥肠辘辘紧盯水面。水下有金色的鲤鱼,尾鳍飘拂,转身华丽。那鱼身也会发光,水上水下相映成趣,如果忽略捕猎和被捕猎的关系,倒是一副很别致的画面。
猫丕渡过第九劫,便有十条命,那时会幻化、会唤雨,危险异常。她一手凌空,挥袖轻扫,一柄长剑握在了手里,以备不时之需。悄悄靠近,它钓鱼钓得全神贯注,本以为不会惊动它的,谁知它突地转过头来,一双大眼睛懵懂望着她,只一眼,就撞进人心里来。
鱼也不钓了,摇着雪白的长尾巴过来,在她脚边打转。蹭一蹭,再蹭一蹭,仰起头满怀渴望地看她,无方从来没享受过如此待遇,一时僵着身子不知如何是好。振衣和瞿如赶来了,个个持着刀剑,如果真是猫丕,大概立时就要发起攻击了吧!可是它不,它挨着她的裙角,静静地审视他们。无方听见振衣一声叹息,摇着头,把剑镶回了剑鞘里。
“不是么?”她低头打量,它抱着她的脚,开始努力向上攀爬。
振衣说不是,“它叫朏朏,可以令人忘忧。”
一地有一地适合生存的物种,梵行刹土上有吃脑的恶鬼,也有朏朏这样治愈心灵的东西。它爬上来了,无方不得不把它端在怀里,逗一逗,它憨态可掬的样子可爱至极。然而抱过之后再想放下是不能够了,他们在前面走,它在后面跟着,叫声哀哀,很是可怜。
结果此行没有找到猫丕,捡到一只朏朏,它纠缠无方纠缠得凶,没有办法,只得做了个布囊背在身上。
把朏朏带回去给麓姬看,她喜欢得不得了,连答话都心不在焉的,“只说是猫形的,这不就是猫形吗,想必就是它吧。”
无方也不再强求了,反正找不见猫丕也有了对策,开始一心一意思量晚上去般若台的事。
麓姬指引她,“好好打扮自己,往狠了打扮,越美越好。届时不光魇都,三山五十州的男妖都会来,若遇见有缘人,艳姑娘的终身也就有依托了。”
无方笑了笑,终身有依托,多遥远的事!她是煞,道行不够的妖和她做夫妻,最后会被吸成一张皮的,她怎么好害人家。
可是打扮呢,这种事是个姑娘都喜欢。她坐在妆台前,铜签上的红烛燃烧,照亮镜中的眉眼。她细致地勾勒五官,螺黛描眉,眉若远山,口脂点唇,唇若朱丹。绾个灵蛇髻,随手折段枯枝一扬,变作金簪压在髻上。起身左右观望,这身衣裳似乎和妆容不相称,捏诀换个颜色,俗不可耐的男妖们喜欢艳丽,这绛红的缭绫应当很合他们的心意吧!
她从洞府里走出来,候在门外的人乍见她,顿时看直了眼。麓姬还记得第一次拜会她时的情景,她冷漠疏离,那一瞬的惊艳,直达心脏。生来长得好,稍加点缀愈发不得了,碧清的一双妙目望过来,不必设想刹土男妖们的反应,看看她的男徒弟就知道了。
美色是利刃,永远有效和精准。世上没人能抵御煞的魅力,就像没人能抵御权力的诱惑一样。害怕沉迷,必不能细看,看了便乱了。他转过身,低低道:“那只猫丕有了人形,说不定也会在般若台出现。我去准备一下,夜里随师父一起去。”
他匆匆走了,麓姬抱胸一笑,“艳姑娘的这位徒弟真是古怪。”
奇怪不奇怪,无方没太放在心上。他毕竟是人,人对妖魅来说是异类,思想复杂很正常。她只是张罗着,让瞿如好好打扮。鸟大了,该成家了,她看得出振衣对瞿如没有兴趣,没有兴趣当然不必强求。本来鸟和人就不相配,硬结合了,将来生出个鸟人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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