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曾有一只极笨的乌龟。
他因为自己与其他乌龟迥异的颜色而显得与众不同,却也因此常被欺负。
他经常饥肠辘辘。每当看见各色游虫,他还没来得及游过去,游虫便已被其他的乌龟吞进腹中,那些乌龟享用之后,回过头瞧见他瑟缩的样子,还会游过来狠狠蹬他一脚,更有甚者,还会把他赶到岸上,将他翻身推倒,四脚朝天,其他乌龟在边上看着,嘲笑他的窘态,笑他不会翻身。
他真的不会翻身。别的乌龟后脑向地面狠狠一顶,便会顺利翻过去,他却只能四脚朝天,被风吹日晒,不停挣扎。但是他会一直不停的努力,不停用脑袋撞着地面,说不定哪一下用对了力气,就会侥幸翻过去。当然这种侥幸发生的几率很低,有一次他整整试了一天一夜,才终于侥幸了一次,成功翻身,在他几乎绝望地以为自己就会这样四脚朝天死去的时候。
他恨这世上所有的乌龟,包括他自己。
他离开了他的生长之地,走过了很多地方,只为寻找一个食物充沛,又不会有许多乌龟欺负他的所在。
他用他的龟速,不停的寻找,直到他来到了一个理想之地整潭的悠悠绿水,没有其他的生命,除了一支开的很硕大的莲花。
一只手将他提起,他听到有人笑着对他说,“你居然爬到我这里来,你胆子真大。”然后将他翻了个身,他顿时又不幸地四脚朝天了,那个人支着下巴在一边看着,观赏他四脚摆动摇头晃脑的憨态半晌,笑着道,“居然不会翻身,真是太笨了。”而后伸手帮他翻了过来。
那一瞬间,他居然心生感激。
他也不想这么笨,被人嘲笑。他也希望自己可以像他们人类一样,有手有脚,不用顶着乌龟壳练习翻身。但他永远只能是一只乌龟,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
那人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顶了顶他的龟壳,“你想修炼么?”似乎是自言自语,“修炼成魔,敢笑天地不仁,诸神昏昧。”
他没有听懂,只是一味绕开那根纤长的手指,寻找去路。
那人看着他叹息一声,“也是,如今情势,修魔还有什么前途,惟一的用处,便是能化个人形,随便玩乐,虚度时日。”
他停住了。而后掉转身子向回爬,努力爬到那人手掌之上,缩着不动了。
能变成人,摆脱乌龟的样子,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第一次以一个人类的模样站在那人的面前,带着一点紧张,一点期待,一点小小的得意。
他看见那人修长的眉毛微微皱起,“阁下何人?”
原来他不记得了,于是只能一字一顿认真解释,“乌,乌龟!修炼!你教我的!”
那人恍然,而后轻笑,“不会翻身的乌龟,原来是你。”
那人看了他片刻,突然道,“以后你就跟着我,我可以教你厉害的法术,你愿意么?”
他开始跟着他修行。
时间久了,他发现有一种完全陌生的情绪在心内滋生。他无法确切说出那是怎样的感受,就像他每餐吃到新鲜食物,不去担心有谁来欺辱和嘲笑他就像他安静的睡在草丛里,在暖暖的阳光中眯着眼睛醒过来就像他每次看见那人修长的眉,粉色的唇,看那人检查他修行的进度时,严肃的脸,却仍然温和的眼睛。
他总是安静的陪在那个人身边,只是看着,从不多言。
他知晓了妖魔与人的区别,体会出血腥,杀戮,残忍,无情,乃是魔者本性。
他慢慢知道了很多事,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为何忙碌他的理想,他的执着,他的不肯认输。
那个人有最精致妩媚的面容,有最清雅出尘的风度,却也是最纯粹,最骄傲的妖魔。
有些妖怪迷恋红尘人世,有些妖怪憧憬脱俗仙界,只有那个人,能将妖怪做得如此彻底,没有丝毫犹疑。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无一丝杂质的,纯然的妖魔。
这样的一个妖怪,对他却是极好。
指导他的修行,教他一门很深奥的法术,敦促他的进度。他珍惜他为他拟定的每个计划,他依赖他每次纠正他的错误时亲切的语调,他迷恋他每次为他示范时潇洒的身影。为达到他的要求,他日夜苦修,他很笨,但还好他肯努力,那人为了尽快提高他的法力,教他夺取别的妖怪的精元炼化成自己的内丹。他还记得第一次看着鲜血溅到自己衣襟上的时候内心的惶恐,但也只是惶恐而已,那根本抵不上那个人眉间的轻轻一皱。
他不知道吸收了多少人的元阳,伤了多少条人命。
他有了很强悍的实力,也慢慢有了自己的名号。
终于有一天,那人站在他面前说,“你修为大有精进,和我来比试一番如何?拿出你的全部力量来,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
他真的没有手下留情,只一扬手,便将他打的口吐鲜血。又是一掌,让他跌倒在地,狼狈不堪。他有些纳闷,坐在地上抬眼看他,却见平日温和的眼眸,写满了戏谑嘲笑,“苦修多年,就只有这样的水平?”
心内顿时翻江倒海。可以被任何人嘲笑,不想被他嘲笑,他凝聚起所有功力,愤然一击。
那人却是不闪不避,不做任何抵挡,生生受了他这一击。
他吓坏了,忙走上前去,那人却挥挥手阻止他,退后数步,而后盘膝而坐,独自运起法术来。
他就守在一旁,动也不动地看着。
那人睁开双眼,却不看他。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在他脸上看到了黯然和失望。
“终究还是不行,”那人说,“难道老天当真要把我逼上绝路?”站起身,踉踉跄跄独自离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那人再没教过他一点儿法术,也再不会温和地指导他的修行。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跟在他身边,却得不到任何一个眼神,一句笑语,一句叮咛。
他想不明白,直到有人取笑他的痴傻,“芙蓉碧呵,他不过是在寻找克制那位仙家的方法罢了。他本身与那仙家似乎是同宗同法,没办法修行属性相克的法术,只得找不同族类一个一个的试。不过你是在失落什么,能得他教导,修出你如今这一身本事,也是你的好命……”
原来如此。
离开碧水潭的时候他没有与他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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