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后,我成了滕仙主的第三个徒弟,滕摇。

“三儿,既然入了我简山,便要丢弃凡心,将过往归为前尘。等换瞳一事结束,你和六出、碧莲的因果也该做个了结。”师父站在院中,惹得春染梨花白,好看的眉头似锁非锁的望来。

我此刻坐在扶摇台屋顶,遥遥看着缓慢浮动的流云,蜿蜒的青石阶一路伸展向下,颇为几分云深不知处的味道。

“师父,我能问一下,为啥叫我三儿?”

滕仙主收回清冷的视线,免我被冻于寒冰之中:“摇儿,摇儿,有点像烟花地的叫法。”

“那也不能喊我三吧。”再说是您起的名字,当初哪寻思这么多了。现在假正经起来。

“……”

“还有,我又不是卖给您做童养媳,怎么就不能跟他们联系了。”

“你……”君候派人前来请滕仙主,滕仙主拂袖去了临渊殿,须臾回首淡道:“自己下来。”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三层楼高的扶摇台,约莫整个青竹小筑最高的地方就是这了:“师父,我不该顶嘴。你快回来啊。”

后来还是官官四下找不到,抬头才发现缩在屋顶的我。她说临渊殿那边已经准备妥当,滕仙主也会力保不出什么意外。

恰逢春意深浓,百花齐放的小筑显出勃勃生机,我伸了个懒腰,朝官官伸出手:“我们也过去吧。”

“嗯。”她眸中隐隐流露出不安。

临渊殿今日显得格外紧张,屋里屋外被围得水泄不通,直到君策冷冷地挡在门外,才免得发生一窝人踏平屋门的惨状。见我缓步走来,傲慢地哼了声:“你莫不是怕了?磨蹭到现在才来。”

我要不是吹了一早上的凉风,估计会拿绣花鞋底抽他脸,但我是个安静贤淑的好姑娘,万不能做自毁形象的事。可惜大傩神不遂人愿呐,过门槛的时候,让我摔了个狗啃泥:“丫,谁把门槛修得这么高!”

君策没憋住,哈哈大笑:“你腿短还赖门槛高?”

我伸出纤细修长的大腿,觉得侯府一窝都是瞎子,尽管很不服气,但没时间跟他闹腾了。

屋里清香弥漫,君尽瞳习惯熏梅花香,所以身上总是寒梅萦绕。昨晚君候悬艾草在房梁,撒煮沸的茶水在地面,糅杂着寒梅的清冷淡雅,说不出的好闻又凝神。

床榻旁竖着一面踏春图屏风,行云流水的几笔勾勒出少女款款笑颜,她漫不经心地窝在少年身侧,而这少年端坐笔挺的背影下,双手紧握着放在膝盖上,嘴角挽出满足微凉的笑容。

我顿住脚步,向来浑噩的内心像是察觉到什么,惊愕地看着床上平躺着的君尽瞳。

原先雕花镂空的床栏被取下,只剩下光秃秃的床榻,君尽瞳褪去紫色外衣,只留下白色里衣,发丝拢起,别着玉质竹节状的发簪。闭紧双目的眉眼彰显俊逸,清雅的面容似乎淡去昨日为我披荆斩棘的坚毅,我情不自禁地抚摸他微微发烫的面颊,试着唤道:“你醒着吗?”

这次他没有挥动羽扇般浓密的睫毛,睡颜安详而平静。

花采子和君尽瞳并肩躺着,朱唇粉面,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经过净身沐浴焚香,褪去全身淡淡脂粉香,倒出落的像是白面书生。

君候派人端来一桶温水放在屏风后,闻着药草沉浮间散发的气味,很像阿离留下的。应该是能遏制住体内离虫反噬的良方。

我躲到屏风后,脱去外衣,将浑身浸泡在药水里,视线被屏风遮住一半,看不见君尽瞳和花采子的床榻,只能看清君候略带凝重的半张侧脸,他捏着眉心道:“女子,阿瞳托我带给你一句话。”

“什么话?”我被热汽熏得头脑昏沉,声音都带上几分沙哑。

“如果换瞳失败,先救你。”他的话听起来像是一记闷雷,后来的话更是断断续续的:“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想要保全你的性命。但他不知道长兄如父,我岂会眼睁睁看着他做傻事……”

换瞳的凶险使我忐忑万分,可听到君尽瞳的这番话,我还是温了紧张的神色:“我做好准备了。”

滕仙主走到床榻前,青丝带束紧宽松的袖口,施展仙术。

只见刺眼的白光笼罩着三人,除了时不时闪过的气流,什么也看不见。

仿佛过了很久,白光才稍微收拢,滕仙主越过屏风来到跟前,我无知无觉地泡在药水里朝他弱弱一笑,他伸来的手倏然一滞:“三儿,你怕吗?”

或许是他难得的柔情触动我,此刻我才真切觉得成为他的弟子,也许并不是件坏事。我趴在药桶边,用手蹭蹭他的掌心,难过而眷恋:“我相信师父会保我的。”

他按着我的头,从掌心传来灼烧般的炽热:“换瞳需要的凤血和离虫糅杂在你体内,不到危急时刻,凤血和离虫不会苏醒。我要先碾碎你的筋骨和血脉,等凤血和离虫苏醒自救,才能取出。”

我昏沉的点头。先是没有多大痛感,接着疼痛犹如汹涌的洪水,像要劈开脑壳。从头顶奔腾撕扯,碾碎筋骨和血脉,很快席卷全身。

前一刻我还委顿地趴在桶里,后一刻似乎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还要刀片划过血肉的动静,整个人放置在熔浆里煎烤,我大叫一声,一脚踢碎了木桶,药水流淌出淡褐色的液体,滕仙主一把抱住我,往嘴里塞了根竹子,防止咬掉舌头。

“为师会保你。”

他的话语并没有给我丝毫慰藉,我像从十万米高空骤然坠下,狠狠砸穿地面,血水从崩裂的肌肤绽放出妖冶的颜色,浑身仿佛是刚烧烤好的冰裂纹瓷器,剧痛使我说不出话,只是抓破他的衣襟,仰头呜咽着。

君候很快让人抬来两三个桶,滕仙主将我抱回药水里,我咬着竹子抵抗蚀骨的灼烧感,甚至一度疼晕后疼醒,几经欲死,再也忍不住叫喊:“啊!”

门口传来小呆瓜的啼哭声:“娘娘!你们把她怎么了!”

官官拦住他拼命冲进来的架势,然而他力道本非寻常孩童能比,没有三五人根本拦不住。

等他撞开屋门,见到眼前惨烈的一幕,几乎吓晕过去,君候叱责官官怎么不看住,想要将年幼的小呆瓜揽入怀,可小呆瓜拼命推开他,跑到床榻前摇晃昏迷的君尽瞳:“爹爹你快醒醒,娘娘要死了!”

剧痛像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将我掀翻进无垠的深渊,思绪慢慢飘离身子,滕仙主取出苏醒沸腾的凤血和离虫后,将浑厚内力倾注到我体内,仍挽不回仍在流逝的体温。

“步遥!”隐约中,竟是君尽瞳醒了。

他猛地推开遮羞的屏风,因虚弱而踉跄的脚步绊倒在向我扑来的路上,两道血痕从眼眶蜿蜒流淌,滕仙主施展的仙术即将破裂,这是换瞳失败的预兆。

君候擒住小呆瓜张牙舞爪的身子,将他扔回官官怀里,几人赶紧围上去将他推出屋子。

可惜已经晚了,我的垂死触动君尽瞳紧绷着的神经,他用干净的双手挣扎着向我爬来,突兀不平的地面蹭得他满手鲜血。他费力地攀着木桶,用手抹去我浑身流淌的血水,又想擦拭我被汗水灌溉的脸颊,可是越擦越多,血水很快浸满木桶,无论他怎么擦拭,也阻止不了我瘫在桶里,如同肉泥。

我用最后点力气朝他摇摇头,嘴里的竹子掉了出来,溅起一圈涟漪,汹涌的血从口鼻中喷溅在君尽瞳的手背上,气若游丝的喘息声似乎就要停止在喉间……

他身上的仙术又破碎了一块,紧接着又是一块,嘴角却微微上扬着:“步遥,我的步遥,看不见又怎样……能遇到你,就很知足了。”

我还想摇头,才发现颈骨不知何时,碎了去。

“当你说尽瞳是‘看不见都是君的瞳’时,我从未像这般喜爱这个名字。”他吐了口鲜血:“六出把你送来,托我好生照顾你,但我素来不会与人打交道,一开始只想着把你安置远一点。可我现在……不想把你送还给他了,你会怪我把你留下来吗?”

怪他吗?我能有这一时安宁,都是他替我遮挡的风雨,怎么忍心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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