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摆摆手,轻描淡写:“看热闹的时候从台阶上摔了一跤,看着瘆人,倒没什么严重的。”

得福帮着家丁推着我的轮椅进了门。

朝云馆是京城里的一家二流的乐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来的客人从平头百姓到高官大员都有,虽然这乐坊算不得顶尖,但朝云馆的歌舞伎们却公认长得是全京城里最好看的。

——而但凡是这种三教九流、看起来不大正经、一进门就会辱了我应家门楣的地方,我都很熟。

朝云馆的当家邱大娘子,同我关系很好,每年生辰都要叫我来喝酒听曲,今年也不例外。

刚进了门,几个姑娘便莺莺燕燕地上前迎接。邱大娘子仍在外采买,说是一时半会回不来,叫我等她一等。

简单两句将我身上的伤糊弄过去,她们又簇拥着我进了二楼一间厢房——上楼的时候还费了好大劲,足有四个小厮帮手才将我的轮椅抬上去。

此时厢房之中,姑娘们围在我轮椅前叽叽喳喳,登时教我有一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我半躺在轮椅上眯着眼假寐。浮翠给我捏腿、流丹给我捶肩、露红给我扇风、烟紫给我削梨、水碧给我弹琴、山青给我唱曲,周围还有七八个小姑娘……只要是现在得闲的,都围在了我这厢房里——温香软玉在旁,天上人间不过如此。

若是这温香软玉不缠着我给算卦,那就更美了。

“小吉啊,”烟紫率先开口,“你上次给我批的八字,不是说我今年红鸾星动,定能遇上如意郎君吗?怎么如今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眼都不睁:“如今几月?”

她有些心虚地嗫嚅:“……三月。”

我懒懒睁眼,从她手上接过一瓣梨塞进嘴里,有些囫囵地说:“好姐姐,你也知道这是三月,这一年还没过去一半呢,你怎么这么着急?”

“烟紫是个昏的,你别理她,”流丹插话,“小吉你先给我看看我这今年的财运如何,能不能冲上咱们朝云馆的红牌。”

我嘴里又塞进一块梨:“你能不能成红牌这我哪算得出来,你得找水碧问问她肯不肯让位。”

一旁抚琴的红牌魁娘子水碧微笑着看她。

——然后摇了摇头。

姑娘们在一起的话题总是说不完。我本身伤了脑袋,昏昏沉沉的就提不起劲,再加上又有姑娘们给我揉肩捶腿的实在舒服,原本只是阖目养神的我,却也不知不觉竟真的慢慢睡着了。

*

——后来是被尖叫声吵醒的。

醒的时候,天已大黑,我身边的姑娘一个也不剩,光留着我孤零零的躺在这厢房之中,一盏昏黄的小灯摇摇晃晃地放在屋子正中间,有些诡异。

厢房传来连绵不断的尖叫声。

我紧了紧眉,渐渐清醒,正试图要起身出门看看的时候,惊觉我现在是个瘸子。无奈只好自己不熟练地操控着轮椅,缓缓往门口挪去。

好不容易推开了厢房门,只见到外面一片零落。

这走廊之上,尽是桌椅摆设的碎片,东倒西歪,姑娘们四处逃窜着,尖叫声越发响了。

我眉头皱的愈深,目光被对面的一个男子吸引过去。

那男子此时正捂着脖子,踉踉跄跄地在走廊上试图奔跑,撞的周围的东西七零八落,一身青衫已经成了胭脂色,鲜血正不断从他脖颈之处喷出。

我心里暗骂一声,当场便要操控轮椅退回房间里去——这样的热闹,不凑也罢。

可谁知这轮椅纹丝不动。我今日也是第一回用这玩意,原就不熟练,现下这一着急,这轮椅便直接卡在了原地,再动弹不得。

那喷血的男子离我越来越近。

此时我却慢慢镇定下来。

说实在,我现在不镇定也不行,毕竟我是个瘸子,没法跑。

可虽然我是个只能坐以待毙的瘸子,来人却是个真的待毙的将死之人。这血喷了一路,估摸着他也没办法再对我做些什么了。

我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等着那男子蹿到了我面前——温热的血喷了我一身,我憋着一句骂。

我心疼这刚换上还没两个时辰的裙衫。

想来这男子也是第一见到像我这般被喷了一身血仍如此镇定的姑娘,于是他不出意外地倒在了我膝盖上。

再说一遍,我是个瘸子,还是个今早上刚受伤的瘸子。男子正倒在我的断骨之处,这一下给我疼得呲牙咧嘴,可却又偏偏没力气将他踢开。我这正要开口叫人之时,却见那男子忽然又抬起了头。

鲜血掩了半边脸,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是个年轻男子。他身上瘦得厉害,肋骨正硌着我的膝盖,热乎乎的血液不要钱地沁透我的裙衫。

“……姑娘。”他嘴里不断地冒出鲜血来,喘息声越来越大,脸色青黑——显然已经到了将死之时,正在倒气。

他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呢。就好像是无尽深渊中开出了一朵花,满含着毕生的恳切与绝望,要抓住最后的一丝光。

我挪不开眼,怔怔地接过那物事。

男子还想说些什么,却显然没了时间。

浓稠的血“簌”地一声喷在我脸上,他眼中的光彩渐渐消失。

我愣了一愣,将手上温热的物事塞进怀里,接着开始大喊。

“来人,我的腿要被压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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