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府府兵有三千人兵营营房足够三千人居住。

如今城防和盐场都由府兵管控,被抽调出一部分兵力,营中便空出许多营房恰好供给被俘的驻军。

驻军被安排在最差的营房,楼喻过去的时候,一股股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

他之前没来过府兵营,完全不清楚府兵营的住宿环境竟这么差。

其实差的不是环境而是不讲卫生的府兵。

都是一群不喜欢洗澡和洗脚的糙老爷们那味儿简直了。

而且走道上残留不少垃圾甚至还能看见排泄物,实在叫人无法忍受。

楼喻缓缓吐出一口气问李树:“营中秽物无人清理?”

李树在这待习惯了没什么感觉没能察觉到楼喻的意思回道:“秽物都是兵卒们自己清理的。”

楼喻掀起眼皮看他“你多久洗一次澡?”

被问这种问题李树赧然地挠头,“一旬一次。”

楼喻:“”

每天训练出汗竟然十天才洗一次澡?

想到自己方才还伸手拍他肩楼喻觉得整个手掌都不好了。

他微蹙眉心,强忍回去洗手的冲动,“去见何大舟吧。”

并悄悄离李树远了点。

何大舟毕竟曾是驻军统领独自住在一个营房里。

两人尚未进入营房,便听到营房里传来呼喝肉搏的声音。

楼喻面露疑惑。

李树解释道:“何大舟武艺不俗属下担心他私自逃出营便让周满兄和其他几位兄弟一同看守何大舟同周满兄每天都要较量一番。”

楼喻暗叹武将的交流方式实在独特。

守卫见到两人一边行礼一边入营通知。

营房内打斗声顿歇。

下一刻,周满浑身大汗地跑出来,见到楼喻恭敬行了一礼。

楼喻微笑道:“听李树说,这次对阵驻军,你功劳不小。”

何大舟就是被周满一举擒下的。

周满嗓门洪亮:“是殿下部署周密,属下不过使了些蛮力,当不得什么。”

他这人真性情,凡事不喜欢讲虚的,他是真心认为自己并没有多大功劳。

楼喻欣赏他的性子,没有继续废话,径直入了营房。

在见何大舟之前,楼喻一直以为驻军统领和周满、李树一般,是个高大威猛的汉子,然亲眼见到何大舟,他有些幻灭。

刻板印象要不得!

何大舟身材中等,同周满一比可以说是矮小。

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小麦色皮肤,眉毛稀疏无形,单眼皮小眼睛,鼻子不够挺,嘴唇很厚,还留着一小撮胡子,只能用其貌不扬来形容。

他还穿着驻军统领的衣服,大喇喇坐在那儿,上下打量着楼喻。

这眼神很不礼貌。

李树立即喝道:“此乃庆王世子!还不快见礼!”

谁料何大舟并没被吓到,口气轻蔑道:“周满,你倒是越来越堕落了,竟奉一个奶娃娃为主。”

周满眉毛倒竖,“嘴巴放干净点!”

两人曾经一个是驻军统领,一个是府兵统领,一个为朝廷卖命,一个给藩王卖命,立场天然敌对,自然互相看不顺眼。

以前何大舟骂庆王是孬种,周满没有底气回骂,也懒得为庆王申辩。

可这次何大舟当着他的面侮辱楼喻,他忍不了。

与周满相识多年,何大舟知晓他的脾性。

能让周满如此真心实意拥护的,铁定不是个草包。

更何况,能从郭濂手里一举拿下庆州府的控制权,就足以证明这位庆王世子的能耐。

他心里不敢轻视楼喻,面上依旧冷嗤:“我说错了吗?”

“没说错。”楼喻神色淡淡,“何统领在营中待了几天,还没参观过咱们府兵营吧?”

他转向李树和周满:“咱们是主,何统领是客,总得尽尽地主之谊。”

李树有些茫然:“殿下请吩咐。”

“带上何统领,一起参观参观咱们府兵营。”

楼喻顿了顿,又道:“怎么不见何统领的几名亲卫?”

李树:“他们住在另一间营房。”

楼喻微微一笑,“都带上吧。”

三人都有些发愣。

何大舟总觉得楼喻在憋什么坏点子,李树和周满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府兵营经过改建后,分为住宿区、训练区、学习区和饮食区。

其中改动最大的是训练场地和学习制度,住宿区和饮食区基本维持原样。

不过在楼喻颁布新规章后,营区兵卒的饮食水平明显上升,一个个训练的时候更有力量和底气。

楼喻领着何大舟等人,一同前往训练场地。

此时正值未时初下午一点,太阳悬在半空,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何大舟迎着阳光,眯眼瞅向忙碌的训练场。

今日恰好碰上营中评比,各个组的教头们正不断激励手底下的兵,所有兵卒都竭尽全力争夺好成绩。

这种奋力拼搏的精神和悍勇无匹的力量,何大舟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感受过了。

玄衣朱带的士卒,一个接着一个跨过壕沟,飞跃高墙,爬过泥地,身手灵活矫健,目光坚定沉稳,所有人都洋溢着一种意气,那种意气足以撼动人心。

何大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驻军会如此不堪一击。

他敛目沉思,身边的亲卫则目露热切。

都是入伍的兵,谁不想大展身手?谁不想建功立业?

如今看来,王府府兵的前途比他们好上太多。

比试进入尾声,当教头们喊出三个名字的时候,训练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一个亲卫忍不住问:“这是在做什么?”

李树的亲卫一脸寻常解释道:“他们三个是这次评比的前三名,营中会发奖励。”

“还有奖励?什么奖励?”

“每人都有奖状,奖状上会写上名次,就是奖金不一样。”

“奖金?”

“第一名能得一两银子,第二名五百文,第三名二百文。”

“多久一次评比?”

“一个月一次。”

何大舟亲卫震惊:“那如果次次都拿第一,岂不是每月都能得一两银子?”

李树亲卫呲牙一笑,“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可谁又能保证自己可以次次拿第一呢?营中这么多人,第一名都是轮流拿的。

每个人都有可能,每个人都有为之拼搏的动力。

何大舟亲卫羡慕极了,他们堂堂朝廷驻军,还时不时被拖欠军饷,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这些府兵日子也太好过了吧!

不过是跑一跑,竟然就能拿到钱!

除何大舟外,其余亲卫全都目光炽热。

何大舟之所以这么冷静,是因为他猜出了楼喻的意图。

然即便猜出意图,他也无能为力。事实摆在眼前,就算是他,方才都有一瞬间的心动。

看完训练场,一行人又来参观学习区。

这是楼喻特别设立的,可以说是扫盲及思想教育的合体。

扫盲是为了提升士兵的整体素质,思想教育是为了凝聚士气,是为了做到纪律严明、令行禁止。

有时候,一个很微小的举动,往往会对事情的结果产生巨大的影响。

先不论这样的影响是好是坏,至少楼喻是希望每个士兵都能发挥出自己的力量。

让人惊讶的是,给府兵讲课的竟然是杨继安!

不仅楼喻惊讶,何大舟等人也相当诧异。

他们站在屋外,杨继安在里头小嘴叭叭,讲得慷慨激昂。

说到庆王世子的仁德时,那简直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连楼喻这个脸皮厚的都招架不住了。

关键是,杨继安说得真情实感,底下士兵也听得热泪盈眶。

杨继安握紧拳头:“咱们如今吃得香穿得好,都是因为殿下的仁德!殿下每日殚精竭虑,就是为了让咱们过上好日子!你们说,这样的殿下值不值得跟随!”

“值得!”

“所以,你们要牢牢记住这个庆字!”

“是!”

楼喻:“”

他转头看向李树。

李树无奈道:“殿下,此事并非属下安排,您当时提出当教员需要通过考核。杨继安入营后主动要求参加考核,成绩比以往的教员都高。”

更何况,他教得还挺好的。

楼喻:“”

算了,杨继安想做什么就做吧,希望这份教员工作不会耽误他成为大将军。

正在讲课的杨继安发现不对,扭头看见屋外驻足的一群人,其中还有自己最崇敬的殿下,不由心花怒放,连忙跑出来见礼。

“殿下,您来听我讲课?!”

楼喻假装没听见他的讲课内容,点点头道:“带客人来转转。”

作为世子殿下的狂热粉,杨继安几乎知晓楼喻的所有事。

他清楚何大舟的身份,却假装不认识,眉眼弯弯道:

“殿下,我这段时间武艺又进步了,您要不要瞧瞧?”

楼喻不由笑了,“行啊。”

杨继安眼珠子转了转,“李统领我肯定打不过,我随便挑个人比试怎么样?”

“当然可以。”楼喻笑眯眯同意。

杨继安很感动殿下如此信任他,胸中热血沸腾,遂看向何大舟:“我要跟他切磋。”

他从去年就跟着霍延学武,至今已有大半年时间。

霍家武艺在大盛本就顶级,再加上他天赋异禀,于习武一道上颇有心得,如今已经小有所成。

何大舟是什么人?

他不过普通百姓出身,学的还是野路子。

能当上庆州府驻军统领,一是因在普通士兵中确实有两把刷子,二是因庆州府驻军不受待见,有背景有能力的人不会来当。

他和周满能打上不少回合,不是周满弱,而是周满路数太正了,让人一眼就能看透。

何大舟招式刁钻,单人对战时,周满那个大老粗玩不过他。

此次被俘,不过是府兵强于驻军罢了。

何大舟是不服气的。

而眼下,他正被一个小孩子耍弄。

不甘和怒意瞬间冲到顶点。

他眉目轻蔑:“我不和小孩子比。”

杨继安认真问:“是因为你连小孩子都比不过吗?”

楼喻差点笑出来,这小子太会拱火了。

至于比试结果,他并不担心。

从性格上说,杨继安表面跳脱,实则心中有数,他一般不打无把握的仗。

在书中,他和霍延的区别是,霍延通常会以强横无比的武力将人打败,很少用阴谋诡计,杨继安则工于心计,喜欢迂回。

他既然说要同何大舟比试,就一定估算出了结果。

退一万步,就算杨继安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才十岁出头,打不赢很正常嘛,一点也不丢脸。

总而言之,丢脸的只会是何大舟。

何大舟会不知道吗?

他就是看出蹊跷才拒绝杨继安的挑衅。

可是眼前这小子说话实在气人,什么叫“连小孩子都比不过”?

这是在践踏他的尊严!

他黑着脸,小胡子气得一掀一掀的,粗嘎着嗓子道:“和你打,胜之不武。”

杨继安摇摇头,笃定道:“你打不过我。”

何大舟能忍,他的亲卫忍不了了,谁比谁高贵啊!

干他丫的!

一名亲卫性急冲出来,“跟统领比,你还不够格!”

言罢,挥拳而出。

劲风袭向杨继安面门,他双目一眯,轻巧躲开亲卫拳头,滑不溜秋地转到亲卫背后,伸手一推,亲卫不由自主往前踉跄几步。

杨继安用的是巧劲,他得霍延真传,领悟过四两拨千斤的奥妙,用起来得心应手。

楼喻几人已退后数丈远,不少府兵全都围过来凑热闹,之前上课的府兵甚至喊着“小杨夫子”给他助威。

单论体型,亲卫高大魁梧,杨继安瘦削单薄,可论技巧和心黑,杨继安远胜亲卫。

他似乎天生适合战斗,他的脑子能够快速分析出对方的招式和下一步甚至下下一步的动作。

如此,他便可以利用先机打败对方。

亲卫输了,输得合情合理,毫不意外。

他从地上爬起来,满脸羞红,懊恼道:“再比一次!”

“够了。”

何大舟阻了他,小眼睛盯着杨继安,脸上轻视不再。

他的亲卫已经输了,他必须要赢一次。

何大舟已经看穿了杨继安的把戏,不过是靠着小聪明取胜而已。

要论小聪明,何大舟完全不带怕的!

他走到场地中间,也不说废话,直接开干。

可刚一上手,他就发现不对劲。

同他交手的小孩,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是狡猾灵活的泥鳅,而是密不透风的高墙。

何大舟的刁钻在杨继安面前,竟毫无施展的余地!

有种小巫见大巫的滑稽感。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这小孩有的不仅仅是小聪明,他的武学功底竟也不俗。

大意了,他大意了!

他竟被一个小孩子骗得团团转!

比武最忌分心,杨继安迅速找出他的破绽,一个绞杀将他死死困在地上。

何大舟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

周围不断的叫好魔音般钻入他的耳朵,他所谓的自傲和自尊被一个小孩子打击得溃不成军。

杨继安放开他,眼巴巴跑到楼喻面前,眼中写满“求表扬”。

“殿下,我是不是有进步?”

楼喻由衷笑了,真心夸赞道:“进步很大,很棒。”

杨继安得了鼓励,高兴地蹦到何大舟面前,安慰道:“你不用觉得丢脸,你输了不怪你,应该怪朝廷没给你机会!”

何大舟抹了把脸,“你什么意思?”

杨继安给他分析。

“遇到殿下时,我只是个小乞丐,可是殿下心善收留我们,不因我们的身份而看低我们。他让我们吃饱穿暖,让我们读书习武,如果易地而处,你也可以变得很厉害!”

他俯视何大舟怔忪的面容,继续道:“可我听说你们驻军没钱没粮,饭都吃不饱,怎么可能有力气训练?光是想一想就觉得你们好可怜。”

何大舟:“”

他说得真情实感,其余亲卫差点被他说哭了。

是啊,他们的确过得苦。

朝廷连饷银都不给他们发了,统领上奏了好多次,最后只得到一个“自生自灭”的结果。

可是这些府兵呢?

吃得好穿得好,一个个精神抖擞,评比成绩好还有奖金拿,比他们幸福太多了!

楼喻适时道:“晡时已至,诸位不如共进晚餐?”

李树立刻让亲卫先过去安排。

事已至此,何大舟反抗也没用,他甚至都生不出反抗的心思了。

一行人来到营区食堂,府兵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一个接一个打饭,端端正正坐满一排排长凳,极为飒爽干练。

何大舟心里有些震撼,甚至隐隐生出向往。

空气中弥漫着香味,尤其是肉味,简直让何大舟及其亲卫们口水直流。

他们有多久没尝过肉味了?

庆王府兵每天都吃这么好的吗?

李树让他们学着府兵排队打饭。

何大舟几人融入队伍中,竟恍惚生出几分归属感。

他们恍惚地打饭,恍惚地吃饭,再恍惚地回到营房。

这次楼喻没将他们单独隔开,而是放在一起。

几人沉默相对。

终于有个亲卫忍不住哽咽道:“这是我这么多年吃过的最好吃的饭。”

一个人开口,其余人也跟着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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