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甘公”是奚平混在歌女伶人堆里写小曲的花名,一开始是他花钱求美人唱他的曲,后来许是那些小曲与现有曲牌不同,听着新鲜,不知怎么倒受起了追捧,变成一帮美人求他的曲。

这没溜儿的玩意听了将离这话,一点也不管姑娘高不高兴,心花怒放地接了一句:“哈哈,不敢当。”

将离“砰”一下,把茶壶摔在桌上,脸气红了:“奚士庸!”

“哎,”奚平换上衣服,从屏风后转出来,美滋滋地整理外袍,敷衍地劝道,“别气啦,都谁说你了?回头告诉我,往后这帮碎嘴子再求我的曲,不先学三声驴叫不给……嗯,这是什么?”

他从新换上的衣服内袋里摸出个绣工精良的锦囊,便要拆开。

“先别打开,”将离叫住他,“回去再看。”

“什么东西?”

“给你的谢礼,”将离绷着脸,重重地把茶杯往他面前一放,“怕余甘先生下次也让我学驴叫。”

“得。”奚平把荷包揣了回去,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皱了皱眉又放下了——茶沏得太酽了,隐约还有股怪味。

“跟我你倒瞎讲究起来了,但凡你平时笼着点身边的人,也不至于临上台乐师出岔子,连个提醒一声的都没有。”

“犯不上。”将离一压眼皮,像只骄纵的猫,“我这人,命又不好,运道又背,还是离人家远点好,省得把倒霉传给别人。”

“胡说,”世子爷相当不赞同这话,反驳道,“命不好你能遇上我?”

将离:“……”

因为过于理直气壮,这位世子爷常常让人产生错觉,好像他轻狂臭美都是合情合理的。

将离总觉得自己也贱,多少人捧着哄着她,她只觉得讨厌,唯独这比她还骄纵任性的少爷成了她的念想……这“念想”没心,在脂粉堆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来不拿她当回事。

将离被他堵得接不上话,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我说真的——昨儿夜里画舫渡口出了人命,人又是刚从醉流华出去的……你没见今天就没多少人敢来了吗?我才摘了山茶冠,就出了这等晦气事,也许是老天爷也看不惯我肖想自己配不上的东西呢。”

奚平随口丢给她一句甜言蜜语:“笑话,世上哪有我们花魁状元配不上的……”

将离眼波一转:“你啊。”

奚平面不改色地接上了后半句:“……那倒确实。”

将离表情空白地盯住了他,一时疑心自己听岔了,世上不可能有这么混蛋的男人。

奚平坦荡回视,混得不加掩饰、表里如一。

他皮薄、骨薄,下颌锋利,五官却生得浓烈逼人,夺目得几乎带了戾气,是天生一张负心薄幸的脸。

将离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抬起手指着门口,哆嗦着示意他滚。

奚平觉得她是月事将近,三句话两句无理取闹,也懒得哄她。站起来把折扇往腰间一插,他说道:“你也该想开点,什么都瞎琢磨——你那烧水壶该扔了,浓茶都遮不住铁锈味,也不怕闹肚子,赶紧换个镀月金的吧,我走了。”

“世子爷,”他正要推门出去,听见将离在身后低声道,“你连逢场作戏都不肯吗?”

奚平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将离大半个身子浸在昏黄汽灯的阴影里,神色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幽黯:“像别的男人那样哄我,让我镜花水月地高兴一场,往后我可以不见别人,只为你一个人梳妆,不好么?”

“哦,嗐!”奚平“恍然大悟”,“说半天你就是想让我出钱帮你赎身,对吧?”

将离:“……”

“不早说!这点小事有什么不行的,不过我平时有一个花俩,手头没个数,你也知道,这么着,你等俩月,我攒攒零花钱。”说着,他又抱怨道,“你可真行,想赎身还争什么山茶冠?拿了花魁身价高一倍不知道啊?”

将离能活活让他气炸了肺,咬着牙打断道:“我自己赎自己,不劳世子爷破费!”

奚平奇道:“你图个什么?”

“图我乐意!我这些年攒的身家……”

“可拉倒吧,就你那仨瓜俩枣,还‘身家’,”奚平一摆手,设身处地地劝她,“我要是你,就趁着红好好赚几年钱,将来傍身养老用。天天没事自己钻牛角尖玩,闲的。”

“你肯好好骗我,肝肠都剖给你,身家性命算什么!”

话说到这种地步,奚平终于撂下了脸。

他是混惯了的,听个弦音就知道后面什么调,不是不明白将离的意思。

但风月场上的缘分还没有蒸汽厚,收钱卖笑、花钱买乐,大伙出门两清。永宁侯府门槛再水,也不会让他娶风尘女子,他们家又不许纳妾,要他把她摆哪呢?再说围着他转的美人太多了,环肥燕瘦都看腻了,将离也就仗着嗓子好,多得了他几首曲子,要说多稀罕,那真说不上,没必要耽误她,这才耐着性子,装傻充愣陪她打马虎眼。

可这丫头今天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就跟吃错了药似的,还没完了!

“上赶着要上当,”奚平收起了笑脸,“对你有什么好处?”

将离凄然反问:“对你又有什么害处呢?”

“没害处,可也没什么好处啊,我要你肝肠干吗?”奚平一摊手,“我自己又不是没长,那不是损人不利己……”

他自以为是良言相劝,好心好意的,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让将离给推出去了。

奚平一时败兴,便干脆从醉流华里出来了。

转到楼下时,将离房里有零星的曲声飘了下来,奚平驻足听了一会儿,听出她在唱一首古怪的南方小调——唱的是百乱之地的巫女求爱不得,把情郎活活缝成了人偶,一边缝,一边幽怨暗生的自白。

南方是蛮荒之地,好多小曲都鬼气森森的,将离将琴音调低了,三分鬼气被她唱出了七八分,听的人浑身不舒服。

奚平心说:我这一通苦口婆心算白废话了。

遂抬头冲将离窗根吼了一嗓子:“你吃饱了撑的吧?”

诡异的琴歌戛然而止,片刻后,窗户里飞出个花盆,把世子爷砸跑了。

“他走了。”

扔花盆的并不是将离,那是个干瘪瘦小的老人,背几乎驼成个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花魁闺房里,像个阴影里长出来的精怪。

将离按住弦,神思不属地“嗯”了一声。

“姑娘,”驼子声音像把受了潮破弦子,“他不是咱们同路人,没什么好留恋的。”

“我知道,”将离苦笑道,“我也不配留恋。您看见了,人家对我连敷衍都懒得,哪有半点情义?只是……”

“嗯?”

将离犹豫了一下:“只是想起来,他虽性情恶劣,确实没有欺负过我,这么害他,到底过意不去。”

“君子不忍见禽兽死,是以远庖厨,可也没见他们吃素啊。”驼子冷冷地说道,“菱阳河西没好人,姑娘,想想你父母满门,想想你吃的那么多苦!”

将离一抿嘴,默然不语。

驼背老者压低声音:“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好半晌,将离才几不可闻道:“宁死霜头不违心……四叔,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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