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家屋子里一片狼藉,桌子倒了,地上还半坐着个少女,一手捂肩,红肿的手指触目惊心。

最前面一个大娘急喊:“琼娘?琼娘!”

琼娘?

居然这样巧!

和他几次有缘的小姑娘,居然就是他要找的人家的子女?

谢子介惊愕,他有心多打听些什么,,可鹿大郎已经拉着他走到一边,鹿大郎拍拍他,也忘了不能说别人坏话,咬牙切齿道。

“莫看了,三叔和三婶,唉,真不是东西。”

很显然,鹿家磋磨鹿琼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谢子介想,而“琼娘”的人缘不错。

屋子里大娘们有关切,有询问,嘈嘈杂杂,谢子介又听到了昨日书院前的声音,很坚定又很柔和,应了一位大娘。

“六婶子,我没事。”

确认鹿琼没什么大碍后,大娘们很快就出来了,有两个不忘拉着朱氏说些什么,朱氏坐在门边,气得嘴唇发白,一句话也不说。

“那是高氏第二个女儿,”回去后,鹿大娘这样解释。

她看出来谢子介的迷惑与好奇,直接把鹿琼家的事全盘托出:“高氏命苦,生完琼娘不久就去了,鹿三续弦娶了朱氏。”

鹿大娘连连叹气:“当初和高氏在一块儿,鹿三也是个憨厚人,没想到娶了朱氏后竟狠心,琼娘可是他亲闺女啊!”

她对鹿三和朱氏是明显不喜欢的,而高氏的两个女儿:鹿芝和鹿琼,在高氏口中就是又聪明又细心的好孩子,做邻里的自然要帮忙照顾。

谢子介恍然。

他想起来两次见到的鹿琼。

第一次,那姑娘拿着木条对着他,满脸害怕绝望,眼中盛着不甘,他见过很多不甘,人活不下去又偏要挣扎的时候才是这样的表情——绝不可能是精怪或者盗贼。

那种不甘让他放过了她。

第二次,她在书院前拿着涂了芝麻蜂蜜这些贵物的胡饼,脸上却是缺钱少银的困窘,他出于试探出了手。

她请他帮忙写信,他看见了她因苦于资费和发现被骗的窘迫,他看出这姑娘只能拿出九个铜板,试探罢本来打算就此走人,没想到居然被送了这姑娘那么珍惜的胡饼。

这是个被生活苛刻的苦命人,有不甘也有绝望,给她一口热气,就能继续向上爬,但也脆得很容易折断。

谢子介见过好几个这样的人,甚至家变那年,他也沉溺过这种不甘。

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同过一段路的人。

只是鹿琼无根无依,他是谢家教养出来的博学强识的谢十三郎,所以他挣出来命,而鹿琼前途未卜。

谢子介目光又落在了那栋他牢牢记住的房子上。

他向鹿大娘告辞。

“下午还要回去找位前辈,”谢子介推脱有事,没说太多。

热心人百忙之中还来指教鹿大郎,鹿大娘自然千恩万谢,让鹿大郎送谢子介到书院,她自己也跟着送谢子介到村口。

见他们离开,鹿大娘也开始和村口树下的老姐妹说话,谢子介自幼习武,耳聪目明,听见其中一个嗓门嘹亮的在说:“琼娘都受伤了,下午还得去上山劈柴,朱氏可真不是好东西。”

谢子介脚步一顿,没有停步,离开了。

*

鹿琼是拿着柴刀上山的。

砍柴不难,真正难的是入山,山里可能有狼、野猪,甚至可能有熊,这些家伙到了秋冬饿狠了,就会跑出来吃人。

诩山没野兽,但那是许秀才的山,别人也不能随意上去砍。

鹿琼要去的是正高山,据说有狼,因此除了一户猎户,是没什么人的。

但鹿琼知道没有狼。

在朱氏和鹿老爹提起来入冬之后要让鹿琼多做些活后,她就有了预感开始打听。

她是很谨慎也很踏实的姑娘,上山其实很危险——很难说朱氏是不是因为这种危险才要她砍柴,但鹿琼有自己的办法。

她不识字,看不懂县志,但有被姐姐托付关照她的邻里,花了一个多月,她问清了她能走到的荒山近二三十年去的人和野兽的出没,还问了方位地址,最后才选中了正高山。

正高山的狼其实早就被猎户打死。

“阿叔!你的布!”

猎户一家也是很好的人,上山次数多了,猎户经常托鹿琼从县里带布匹盐糖给他们,也会教鹿琼怎么用刀怎么防身,两家关系很融洽 。

“好嘞!”猎户大叔探出来一个头,他是一个很壮实的壮年男子,看起来凶悍,但笑起来很憨厚。

给猎户大叔送过布,就要去砍柴了,鹿琼唱起来了歌。

这是她最爱的调子,这歌还是年幼时,姐姐一句一句教她唱的,讲的是这一片高高矮矮的山,赞颂山神和水神。

后来姐姐远走,她在家中是不敢发出没有必要的声响的,只有在正高山这种朱氏不会来的地方,才能由着心意唱一唱。

她声音清亮,伴随着山林叶子的响声传了很远,也传到了本来打算拜访山中猎户的谢子介耳朵里。

谢十三郎精通音律,琴艺一绝,他听出鹿琼歌声里的快乐,那是对山对水对天地的赞颂,生机勃勃,却没有他以为的怨恨。

谢子介见过很多不甘的人——包括曾经的他自己,其中不乏善忍善谋之辈,这些人很多甚至还不如鹿琼坎坷,但也是依然有怨气的。

鹿琼怎么会不怨?

好奇在心中涌动,谢子介也不知道自己在替谁问,他唐突地走出林子,远远站定,对鹿琼说:“姑娘不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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