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歌平静道:“常侍是读过了,才带给巽的。”
“陛下看罢,觉得,以后还是送给侍中较为妥当。”周羽遣词皆柔和圆滑,“公主毕竟在朝京娇养,皇后独宠,心性眼光皆高,侍中不必自伤,妄自菲薄。”
许长歌的声音平淡至极:“陛下是提点巽。莫要周旋其中,忘了分寸,更莫要,生了攀附蘧大将军的心思。许氏门庭潦倒,不复往昔,此中沟壑,不是巽可跨越的。”
他这话,渐渐有些生硬难听,有些怨怼皇帝的意思,周羽连忙圆场:“陛下对侍中期望甚高,是怕侍中日后为公主骄傲所伤,所以才——”
“巽知道陛下苦心。”许长歌也自知失言,淡淡一笑,“也多谢常侍代传。”
他俊逸的脸上仍有苍白霜意。
周常侍也有些怜悯,槐里许氏,以《公羊春秋显为家学,衣冠世代,享誉儒门,若非温熹巫蛊案,如今恐怕也不输与崔萧郑荀。永清公主的评述真实到残酷,仿佛一把细刀,直接剜挑开许长歌十五年的伤口。
周羽走后,许长歌慢慢卷起竹简,放到紧贴着书箧后的暗匣中。
这样的锥心之言,他早已不是初次耳闻。
也不是第一次听她说出。
五年前,他是新都侯府低贱的奴隶,她是朝京万人簇拥的小公主,一点遗落的晖光,便救他出深渊。即便带着言行无忌的刺痛,他也自认卑微,不敢妄想。
五年后,他声名渐显,以为他重振门庭,仕途畅顺,便可以肖想曾经照过他的一轮朝阳。
太阳还是那轮太阳,他却似逐日夸父,任他从东到西,从日出之旸谷,追到日落之禹谷,留给他的依然只有苍凉酷烈的日影,和不带一丝怜悯的漠然俯视。
许长歌有点不知是否该继续追逐。一直追逐到,被她身后的万丈光芒灼得渴死道旁。
在这煎熬的耿耿长夜,暗格里的那卷简,仿佛一剂只要放置即可挥发药效的虎狼之药,熬得他整夜难眠。
直到平明时分,思定长痛不如短痛的邝枕,推开了斗献阁的门。
他看见满屋案牍井然,分批列次,随手一翻,十个郡国皆已厘清,他又细看,竟已按已按粮赋丰歉与否分开。
邝枕简直怀疑是尚书令梁符去朝京搬来了大司农底下的度计属曹。
“仆射莫乱翻。”一个有些沙涩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他一回头,便见许长歌伏在一张书案上,眼底淡淡褐晕,那张万年不变,从容温和的脸上终于显出了疲惫憔悴,邝枕很能理会,毕竟昨日光理这堆乱账,他也要折去半条命,不由赞叹:“侍中不仅长于经学,还善课案牍,难怪陛下如此倚重。”
许长歌摇头。
邝枕笑道:“适才我从宣室来,陛下也念及侍中这月值夜辛苦,特别恩准侍中额外休沐三日。”
他的笑里竟有一丝怜悯。
许长歌闭上眼,皇帝必定另有差遣:“仆射请直言。”
“陛下的意思是,”皇帝原话过于直白赤裸,邝枕试图使之文雅,“乘此阳春三月,天地萌动,侍中可和公主祓禊水滨,体察民情,风乎舞雩,效溱洧士女,互赠兰芍——使永清公主不思归。如此一来,陛下还可以和皇后继续商榷少府用度,陇蜀各郡也不必被我们压得如此紧了。”
许长歌点头,木然起身。
他刚走出门,邝枕喊住他:“侍中记得更衣洗沐。这身朝服虽也衬你,到底肃正了些,不讨女儿家喜欢。”
“……多谢仆射提点。”一夜未眠,他实是忍不住这阴火,“依着仆射的意思,巽倒应该向章台街里的男倌请教一二了。”
邝枕佯作读卷,转过身去,恍若未闻,待许长歌走出院子,里面才传来令人气郁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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