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中间摆着一个小山般的鼎形饕餮铜炉,里头的炭火愔愔地烘熏着苏合香。外头千金才得一点苏合的渣滓块,但皇帝却没日没夜地熏着几乎不流于市中的芳烈油膏。

苏合开窍避秽,仿佛是为提点诸臣,面圣对策时耳目清明。虽说中朝诸臣都算是皇帝的心腹,邝枕、赵都等人仍是提着十二分的谨慎与清醒,生怕行差踏错。

但刘骑隔座的许长歌,永远容止闲雅,不轻慢,亦不惶恐,仿佛他生来就该待在此处一般。

大燕五日一朝,皇帝行驾西京以后,中朝集议也是如此。刘骑想起,上次集议之后,许长歌在廊下拦住他。刘骑知道,尚书台这些士大夫,表面和气,实则不愿与他这样的阉人为伍,私下里总是对他回避。这位许侍中,仿佛待人皆是一般的温和从容,刘骑不能从他眼中探出一丝嫌恶。

但刘骑不会为此感激。他这种姿态,与他的老师梁符如出一辙的明哲保身,不偏不倚,游刃有余。梁符非良善之人,他的关门弟子,自然也是。

许长歌如常般温和道:“京郊的火,恐怕要烧到常侍身上了。”

“侍中何意?”他作不懂。

“王田是陛下私帑,巽自然不会以为,常侍会背着陛下,损公肥私。”许长歌微微一笑,“巽只想知道,此事是陛下的主意,还是常侍献计?这实在不是一个高明的策略,常侍不觉得,过于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他问是不是刘骑,但话里话外,皆是在说刘骑。

刘骑脸色不豫:“侍中已经知晓了,可是陛下——”

“不是陛下。只是雁过留影,水过留痕,常侍手下人做得再斩尽杀绝,也会留下血痕不是?巽猜想,此策实在称不上仁政,常侍也怕遭到尚书台诸臣反对,才不经中朝集议,私向陛下呈请。”许长歌洞悉得可怕,一步步推得刘骑背后发凉。

“侍中也晓得,为了陛下的大计,自前年始,西京便向蜀陇诸郡另课杂税,收上来的不过杯水车薪,”刘骑便不遮掩,反问他,“如今期限将至,钱粮尚未筹足,又追收各郡春簿,意图贷钱。再拖下去,皇后那边定要察觉。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骑何错之有?”这些儒生,总是囿于程式上的仁礼,明面上层层掠税和他又有什么分别?

许长歌静静注视他:“常侍一心为陛下。但恐怕此刻,永清公主也已知晓。若她追到常侍身上,牵出了陛下,又教朝京晓得,恐怕陛下大计,也将溃于常侍的非常之法了。”

于是有了今日。

此事既已兜不住,便摊开在了众臣面前。刘骑捅的篓子,自然得由他自己收场,他的办法简单有效,把永清公主扣在宫里,她下面的人自然为她分心,便难以追查下去。

但听罢他设想的扣住永清公主的方法,连赵都也忍不住面带鄙夷:“……刘常侍这个法子,恐怕不好收场吧?还要将赵昭仪扯进来?”若是刘骑玩脱了,岂不是拉着赵家一起被蘧皇后恨上。

赵都一双凤眼生得和赵昭仪一模一样,连嫌厌轻慢的神情也如出一辙。

刘骑暗骂,许长歌这样明面上的士林清流反对也便罢了,你赵洵美一个妃妾荫封的外戚还装什么仁人义士。

中常侍鲁源也深感冒犯,宦官的荣辱总是莫名的共通,他道:“话不是如此说的,公主在宫外,案子一大,惊动朝京,自然不好收场,只要公主在后宫之中,俱是陛下家事,如何发落悉听陛下一言,大事可化小,小事可化了。”

周羽一如既往的沉默,他向来只是充席的,只在那里垂头静坐。这日,他无意间却瞥见,许侍中目光森冷。

他心中了然,刘骑的手段,对许侍中而言,是切肤之痛,难为他还能在这里听下去。

倏然,许长歌察觉到他的目光,对他笑了一下。

这颇为艳丽的笑容把周羽吓得够呛,他立刻眼观鼻,口观心,只怕被许长歌拖进政局之中。

刘骑看向了许长歌:“更何况,尚有许侍中可以解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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