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晴刻意早来了小半个时辰,坐在包厢里慢慢喝着茶。
她其实是不想来的,对于这个抢了她相公的女人,她实不知道应该以什么面目来面对。怒目而视,冷眼以对?既然沈庭于她都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人物,她又为什么要寻她的不自在?还是笑盈盈地告诉她,她现在过得很好,感谢她让她看清了枕边人的真面目?天啊,这样做作的话,她光是想想就已经够难为情了,若是要她说出来,别说是能否说得流畅了,便是她那副别扭的表情也无法正确传达话里的意思吧?
她一边转着茶杯,一边想象着两人见面的情况,越想越觉着尴尬无比,于是心中逃跑的愿望便愈发的强烈。
正犹豫间,茶博士敲门进来续水,安晴抬头一看,不由笑了出声:竟是弄墨,穿着一套不怎么合身的粗布衣裳,用一块蓝布手巾包着头,哪还有半点之前那个伶俐小厮的样子!
弄墨也冲安晴咧嘴一笑,低声道:“小姐别怕,小子我给你壮胆!”
安晴忍笑低声回他:“如此,便多谢了!”竟然真的不再害怕,安安心心地坐在原位,等着白百合“妹妹”现身。
离约好的时辰还差一刻钟时,便见包厢门被轻轻推开,白百合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立在门口盈盈冲安晴一福,温柔地笑道:“妹妹给姐姐道万福了!”而后便如弱柳扶风般走到安晴对面,极其优雅地跪坐在位置上。
她今天穿了一身水红的衣裳,配着大红的比甲,头上插的却是一套银制的头面,银钗银簪,上头镶着小指大小的泪滴状珍珠,做工也还算精巧,应该也算是价格不菲。
然而安晴却是知道,沈家堡的最爱讲那些个老旧规矩,比如妾不能穿红的,不能戴金的,不能上桌吃饭……一件比甲,一套衣服,要做起来自己攒的私房钱尽也够了,然而一套足金的头面,却并不是她自己能够负担得了的。任是沈庭再怎么宠她,也不可能为了她一个妾的脸面而叫人背后笑他妻妾乱序,笑他竟有意让一个戏子做自己正妻……
她以为一件大红的比甲便离妻子的位置更近一步了么?不过是将自己的野心暴露在外而已。安晴想到这里,不由一笑。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也不是菩萨投胎,当然不可能对一个抢了自己男人的女人有什么好感,更别提怜惜了。若是她当时有那个能力,她不敢保证她不会直接将她拖出沈家,杖责四十。
百合自然知道她笑的是什么,于是红着脸忸怩着解释道:“姐姐别误会,这件比甲是老夫人亲叫人做了给我穿的。娘说,我为沈家添了唯一的男丁,一件正红的比甲是尽配的,可惜我的福儿福薄……”说着便眼含热泪,一双点漆的眼睛便因此更加璀璨动人。
安晴失笑道:“沈白氏,我的丈夫便是被你这梨花带雨的样子抢走的,你现在再在我面前来这一套,是想让我怜惜你呢,还是想让我使茶壶把你的美丽的脸砸烂?对我而言,虽然后者恶心了些,然而确实更合我心意。”
百合怔了一下,又强笑道:“姐姐这是说哪的话,妹妹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姐姐不喜欢,我便不说了。”忙使帕子擦净脸上泪痕,精致的妆容未损毁半分。
安晴似笑非笑:“姐姐妹妹这种称呼,你也不要再叫了,咱俩没这个缘分。你只是沈家的妾,我实不能违心叫你一声夫人,好在你还是姑娘家、没什么名分时便跟了沈庭,我也不用为这一两个称呼而为难了,左右你也是不在乎的。不过呢,虽然夫人一词我不能用来称呼你,但小姐这个称呼,你想必也是喜欢得紧。毕竟若是你有这个身份,在沈家也过得容易点,是不是?”
一席话句句都戳在她痛脚上,百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方调整了面容,挤出一分得体的笑来,道:“顾小姐心里对我有气我是知道的,然而夫君对小姐确是一往情深。要不,夫君也不会在近农忙的时候巴巴来落霞接小姐回去,是不是?我听说前日夫君在小姐这里碰了好大一个钉子,于是我便想着,解铃还需系铃人,小姐的心结,说不定我能解开呢?所以昨日斗胆给小姐送了份帖子,没想到小姐竟十分给我面子。”说罢温婉一笑,总算是没再用姐姐妹妹之类的称呼来恶心她。
安晴仔细端详着她神情,突然一笑:“原来是你。”
百合茫然接口:“什么是我?”
“早该想到的,不是沈庭,他还想着我回去替他约束着家人,好教他不再费心管家务事,而且他那样好面子的人,怎可能到处宣扬说,自己的帽子泛了绿光?那么,是谁如此不希望我回去呢?”安晴玩味一笑,颇有内容地看着百合,“白小姐,你还对正妻的位子不死心么?”
百合大惊失色:“小姐怎能如此揣测呢?我此次来,就是为夫君分忧、劝小姐回去的,怎的小姐竟会疑我散播那些个没谱的流言呢?”定了定神又曼声道,“诋毁小姐的流言,实是出自夫君房里头的向晚妹妹,夫君也已经责罚过她了。听夫君的意思,是要回了沈家,便贬她去做烧火丫鬟的……唉!她也是个可怜人,小姐见到她便知道了,向晚妹妹那眉眼,活脱跟小姐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安晴抚掌笑道:“白小姐这手一石二鸟使得甚是巧妙。”却是真心实意的夸赞。
百合自然否认,眼里又泛出点点水光来:“小姐于我有偏见我是知道的,可小姐怎能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我身上泼脏水?难道百合在小姐眼中,就是这般无恶不作的人么?”
安晴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她留,干脆利落地点头承认:“是呀,你才知道?”
百合这口气憋得可是狠了,垂目咬着嘴唇半晌才又抬起眼睛看着安晴,目露哀戚道:“顾小姐,我们便只说夫君如何?夫君对小姐的一片心意,小姐怎能装作不知呢,一家人又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娘也一直惦记着小姐呢,她还时常念叨着说,小姐的手灵巧得紧,又是个温顺的人儿,比我们这些个屋里头的不知要强多少倍呢。”
安晴笑了,这位沈白氏还真是个戏虫子,情绪收发自如,戏文也编得绝妙:明着劝她回去,实则句句都是往外拦她的。那个顾小姐的称呼便不说了,若是真心劝她回去,怎么着一声夫人也是应当的。说沈氏惦记她手巧,是,她的手是巧,她的巧手全用作了给沈家裁衣做饭上。说她比那些屋里的人强,——沈庭可真是食髓知味了,他屋里现下已经收了几个人?
这个问题甫一冒头,安晴便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于是笑问道:“听白小姐这意思,沈庭可是收了好几个屋里人?”
百合慌忙摇头:“没有的事!……夫君,夫君确是思念小姐得紧,才出此下策,挑了两三个长相和小姐相似的丫头收在房里,聊以慰藉罢了。”
安晴将手中茶杯在桌子上一磕,笑盈盈地开口:“够了,沈白氏。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纵使你没怂恿那个叫向晚的丫头四处散布我不守妇道的流言,我也是不会回去的。你在我面前的诸般表演,我本可以当做笑话来看,然而我仍是个不够平和的人,看到你这番嘴脸,再想到我在沈家所受的委屈,我就特别想抄起这桌上的紫砂茶壶拍到你脸上。但是何必呢,为了你这个贱人,我又失了面子,落实了我悍妇妒妇的名声,又得赔银子给沈庭,我多不值啊。”
她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摇摇手指道:“我的银子跟你的不一样,我既不靠沈庭也不靠沈家,一分一毫都是我自己赚来的。所以我很珍惜,所以我不想为了你这样的人而破财。”安晴笑笑,又道,“现在的沈家于我而言,无益于刀山火海,我又怎么会回去呢?唯有你这样以自己的整个人生作为戏台的人,才会觉得这种在自己家里勾心斗角,无时无刻不戴着面具过日子的生活很是其乐无穷吧?”
安晴上身微微前倾,颇好奇地端详着百合,含笑道:“方才我一直在激怒你,你竟然能一直戴着面具,始终以扮好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小白兔为己任。白百合,你可是忘了究竟什么是真正的情绪?你还是人么?”
百合眼底瞬间爆发出几许恨意,她忙垂下眼帘,端坐着不出声,良久,方轻声道:“顾安晴,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不过是生得好些,就以为有资格向我吆三喝四了?你唯一比我好的地方,不过是投胎的水平比我高一些罢了!你又哪来的这股子优越感,一口一个贱人的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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