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且说那十字街头,有位年轻人一手牵着匹灰不溜秋的毛驴,一手拿着块烧饼,边走边吃,肩上还背着个包袱,腰间别着一把卷了刃的杀猪刀。
这人也不知赶了多久的路,顶风冒雪,眉睫上都结了一层冷霜,瞧着既显寒酸,又显落魄。
可出长安的时候,他还是锦帽貂裘啊。
结果这一路走来,高头大马变成了又蠢又倔的驴子,锦衣华服也换成了陈旧破烂的衣裳,就这还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对了,还有刀。
出门前李暮蝉可是花了大价钱让人打了一口顶好的宝刀,现在也没了。
光劫道的就遇见三回,再有大大小小的江湖厮杀,或是撞上什么卖身葬父的……
总而言之,这一路过来,他包袱里的银子那是肉眼可见的减少,没出关陇就快见底了。
最后还是眼瞅着马上就要冻死在半道上,李暮蝉方才逮着一个江湖骗子,趁对方如厕之际,本着劫富济贫的心思,顺手牵了对方的毛驴,紧赶慢赶的来到洛阳。
其实对什么鲜衣怒马、锦帽貂裘,李暮蝉并不在乎,这风起云涌的江湖,钱财可是实打实的勾魂刀,过个瘾就行了,真要招摇过市,指不定哪天晚上睡着就再难睁开眼睛。
前些天他就连睡觉都枕着刀子,生怕不知不觉惹来杀机,遭人惦记。
相比现在,寒酸归寒酸,虽惹人厌嫌,但好在能保得性命,省去不少麻烦。
甫入洛阳,李暮蝉立时眉开眼笑,浑似忘了路上的诸般凶险。
这世道崎岖,不平之事多了去了,倘若事事纠结,岂不是能把自己气死。
把不平看到平,自然也就了无烦恼。
风霜扑面,飞雪漫天,只说李暮蝉正迈步在洛阳城中,身后冷不防传来一声咒骂。
“好你个天杀的小贼,竟敢偷你道爷的坐骑,总算让我追上了,看我不……”
骂声传来,喘的厉害,像是個破锣。
听到这个声音,李暮蝉顿时一个哆嗦,立马松开缰绳,就往人堆里钻,顺便还回头瞧上一眼。
就见那白茫茫的雪幕中,有个蓬头垢面的中年道士正大步追来。
见对方腿脚利索,李暮蝉伸手就在那驴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
“呃啊……”
旋即就听一声高亢的驴叫,那毛驴就跟发疯了一样,夺路狂奔,一溜烟的已是跑没影了。
“你他娘的!”
道士破口大骂,但脚下的方向却随之一改,冲着毛驴急追了上去。
趁着这个机会,李暮蝉方才抽身跑远,一口气躲出好几条街。
最后实在跑不动了,方才躲进一处屋檐下。
风急雪怒,天地苍茫,李暮蝉拍打着双肩的落雪,随着心绪渐渐平复下来,脸上的笑意也跟着收敛不少。
“唉!”
一声轻叹,看着眼前这座望不到头的偌大江湖,他的眼中不免多出些许失意以及茫然。
这一路行来,除了见惯诸般不平事,李暮蝉也曾沿途拜访过各路武林门派、江湖世家,但要么被拒之门外,要么就是惨遭一顿奚落嘲笑,被人赶出来。
这些人名气大,胃口也大,要么眼高于顶,要么规矩繁多,或是道貌岸然。
再有什么江湖势力,诸如绿林响马,各路帮会,就更别提了。
这些势力简直多如过江之鲫,今天死一批,明天又冒出来一批,刀口舔血,高手不见几个,全是些末流货色,死的还都是手下人,他若进去,估摸着也难逃身首异处的下场。
再说那些武林神话、江湖大侠,保定城他去过,李园也见过,还有已成废墟的沈家祠堂。
但去了又能如何,去了莫不是就能和那宅子里的人物结交?
未免太过异想天开。
就算真能与之结交,凭他这点微不足道的能耐,只怕也活不了几天。
要知道这江湖中最危险的,永远是那些英雄豪杰身边的人。
他可不想突遭横祸,死的不明不白。
“难呐!”
想着想着,李暮蝉苦涩一笑,摇了摇头,也没了早先时候的意气风发。
许是怕那江湖骗子追了来,缓了几口气,这人又一头扎进雪幕里,挑了条窄巷,绕了进去。
这洛阳城乃是江湖上最不同寻常的龙潭虎穴之一,城内也不知藏着多少惊天动地的武林世家,走出过多少名动天下的绝俗高手;无论是昔年兵器谱第一的“天机棒”孙白发,还是“龙凤双环”上官金虹,俱是自此步入江湖,而后威震八表,天下无敌。
李暮蝉之所以赶来这里,便是想要碰一碰运气。
窄巷尽头是一处不大不小的里坊,烟火气十足,颇显热闹。
李暮蝉又埋头往前走了一阵,忽见街角有家豆浆铺子,顿时喜笑颜开的走了过去。
经营小店的是个秃顶老汉,瞧他寒酸,本想挥手驱赶,但许是心生怜悯,手伸半途竟顺势舀了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同时没好气地道:“蹲外面喝,别妨碍我生意。”
临了,又往碗里添了一块油糕,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说着什么。
李暮蝉也不恼,搓了搓手,一面接过豆浆,一面呲牙笑道:“多谢老板,祝您生意兴隆发大财!”
说罢,还真就蹲在一旁的石阶上,就着漫天飞雪,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天寒地冻,街上行人来去匆匆。
李暮蝉性子温吞,喝的不快不慢,可就在碗中豆浆眼瞅着快要见底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街面上的不少男人突然全冲着一个方向快步赶去,好像生怕跑得慢了。
李暮蝉瞧得好奇,忍不住问了一嘴,“大叔,他们这是去哪儿啊?”
老汉没好气地道:“还能去哪儿,指定是翠芳楼。”
见李暮蝉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老汉一边揉面,一边解惑道:“那楼子里有个十分神秘的女人,天天变着法的找男人,算算日子,今天也该换人了。”
李暮蝉啧啧称奇,“还有这样的事?”
老汉低低一笑,道:“怎么?你莫不是也想去尝尝其中的滋味儿?”
李暮蝉连忙摆手,“大叔你说笑了不是,就我这模样,谁见了不得躲着,更何况女人。”
老汉笑声低哑,头也不抬,语气古怪地道:“嘿嘿,别说你穿的寒酸,就算你是个臭要饭的,保不准也能一亲芳泽,与那女子有一夜欢好。”
李暮蝉愣了愣,“为何啊?”
老汉的笑声愈发诡异,隐隐还带着几分凄厉,“因为那婆娘有个规矩,谁若想同她享鱼水之欢,需得拿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去换,如此方能证明是否真心爱她。”
李暮蝉听的更加茫然了,“最重要的?”
老汉揉面的动作一顿,抬起了一双冷幽幽的眼眸,玩味笑道:“没错。但凡谁能满足她的要求,便可在翠芳楼醉生梦死享受七天,据说那是神仙都不敢想的快活日子。”
李暮蝉将碗里的豆浆一饮而尽,不解道:“我看去的人不少啊,莫非这个要求很简单?”
老汉看向雪幕深处,哑声道:“说简单倒也简单,说难也难,关键还得看你够不够心狠。”
大雪弥天,长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全都朝着西边大步赶去。
李暮蝉紧了紧衣襟,一面吃着油糕,一面打量起来,忽然发现人流中有不少人居然多是残废,有的瞎了一只眼睛,有的少了一根指头,还有人没了鼻子,缺了耳朵,亦或是断了整只手。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不禁狠咽了一口唾沫,扭头正要询问,才见老汉的右手亦是丢了三指,断口平齐,残缺的手掌着实令人触目惊心。
“嘿嘿,”老汉的笑声愈发凄厉,也更加尖利,“知道那些江湖剑客、刀客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吗?是拇指。”
李暮蝉闻言细看,果真看见街上唯断指之人最多。
而且有人不光断了一只手的拇指,另一只手的拇指也没了。
只这拇指一断,那这些人所练就的刀招剑法定是十废八九,毕生所学尽皆付诸东流。
老汉继续说道:“那些断脚的,要么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轻功高手,要么就是走江湖的镖师;还有瞎眼的是画师;断舌的不是贪图口腹之欲的货色,就是嗓音动听之辈;再有满脸刀疤的原本多是俊俏郎君……”
这人说了一大堆,越往后,语气反而越显平静。
可李暮蝉却早已听的毛骨悚然,心底直泛寒气,呢喃道:“天底下竟有这等怪事。只为了一个女人,竟然舍得付出这种代价?”
老汉说到最后已是面无表情,“呵,有何可怪的?伱没看这些人一个个还都心甘情愿,争着抢着去么?”
李暮蝉眼神闪烁,又问了一句,“奇怪,既然他们多已断手断脚,舍弃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怎得还挤破头的去啊?”
老汉语气幽幽地道:“那是因为他们又磨炼出了一门技艺,借此想要再亲芳泽。而且这些男人越是残缺的厉害,那个女人便愈发喜欢,只有这样毫无保留,阿仙才会认为这些人是真的爱她,甘愿为她付出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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