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参议,知道得倒是挺多?隔着这么老远,还能看出那劳什子神兵来,眼神比我韩老子还好使。”韩世忠自然也看到了汴京城上城下忽然出现的变故,但他却也不以为意,反倒是小口小口地抿着酒,打量着这个两浙路出来的随军参议。

他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厮杀汉,有些时候会更相信直觉。

一场血战下来,他总觉得这个参议的身上味道不对,却又说不出来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可自己这一句话问出来,那叫做顾渊的年轻文臣便收了声不再搭话,于是他也只能与顾渊一道立马于雪中,过了一阵,实在是忍不住方才开口问道:“听刘国庆那厮说,顾参议是第一次上阵?”

“是……”顾渊苦笑一下,“韩统领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难道看不出来么,我这手到现在可都还在发抖,按都按不住。”

他说着还刻意将手伸出来让旁边的将痞看了看,恍然间有一种从噩梦中醒来的脱力感。此时的他别说提刀杀人了,怕是连马缰都握不稳。

“这倒是看出来了……”韩世忠说着挠了挠自己的络腮胡,似乎是有话想说,可却生生憋了回去。

“韩统领有事想问?”顾渊还是笑。

“倒的确有……”这将痞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下这个参议,又看了看身后已经是一片大雪苍茫的汴京城,索性也不再支支吾吾:“顾参议说自己第一次上阵,只是顾参议刚刚与那女真骑将放对,最后一刀制敌的手段却是俺泼韩五生平未见的——所以我也只是好奇,顾参议以前是不是杀过人的……”

这一下倒是将顾渊问得僵在了原地。

他确信这具躯体的主人只是个寻常富贵公子,若不是自己莫名其妙魂穿至此面对那样的战阵与杀戮估计早就逃了。

可九百年后的自己呢?

对穿越之前的一切,他的记忆还是一片混乱,只记得岳王庙前心底那莫大的空洞与遗憾,只记得那些史书斑驳之间的血与泪,却想不起自己九百年后的人生……

唯一确定的是,以他刚刚那一瞬表现,九百年后的自己恐怕也并非过着什么寻常人生。

“我……小时候找师傅学过剑……”他盯着不住颤抖的手,虚虚地握了一下,搪塞道,“这有区别么?

“顾参议……”韩世忠嗤嗤地笑了一声,“这练武和上阵杀人虽然听上去是水到渠成的买卖,可归根结底还是有些不同。

战阵生死,讲得除了杀人技可还有一股威风杀气。别说你只是一招一式学过剑,就说那些手上犯了人命的死囚,我在军中也见过不少,别看平日里多么蛮横,放到几百几千人的战场上、见到活生生的人命成排成排地倒下,照样哭爹喊娘——可你这白白净净的参议却是不同的……”

“如何不同?”

韩世忠想了想,忽然坐直了身子正色道:“面色不变,拔剑生死之间——是为鬼神之勇。”

“韩统领抬举我了……真的是年轻时候跟着师傅学练过几年刀而已。野兔也有蹬鹰的一搏,更何况是人,当不得什么鬼神。”顾渊扶着头,随便敷衍了一句。

穿越九百年带来的阵痛还在,他如今带着这队溃军算是杀出了条生路,自然而然也会被这支溃军视作主心骨一样的人物。只是此时,这位顾参议还不自知罢了。

韩世忠没有再接话,只是带着诧异的眼神打量着这年轻的参议。

而顾渊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只是立马雪丘之上,看着一骑甲骑越过缓慢行进的大队人马,直到近前方才放缓了速度,策马上来。

来的人自然是那位白梃兵指挥使刘国庆了。

这个粗豪的骑将只有腿上受了点皮肉伤,撕了条破布匆匆裹了一下便沿着这残军队列来回奔波,鼓动他们拖着轻重伤员,向东南方向艰难地撤出这片修罗场。

顾渊无言地递过一个酒囊,刘国庆也没客气,接过来猛灌了两口,方才说:“数过了——连上韩统领十八个河北军的兄弟,咱们这里还能战的总共不过三百二十六人……好在刚刚宰掉那队女真骑军,倒是让咱们收拢了五十多匹上等的辽东战马,骑军倒是能凑出一百多号兄弟来。”

他说着也跟着回看了一下那汴京城,最后摇摇头:“三路勤王兵马,一万多人,没被打散的怕是都在这里了。这冰天雪地的,不知最后能逃出来多少……”

“知道了,刘兄辛苦。”风雪之中,年轻的参议驻马在雪丘之上,看了看眼下的队伍,又看了看远处的汴京,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九百年后的那个自己是怀着多么深重的遗憾翻阅的这段历史。

岳王庙前,他曾经多么迫切地想改变这汉家儿郎心中近乎永久的遗憾。

只是当机会突如其来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又能改变什么呢?

顾渊沉默了一阵,似乎又想起什么,总算缓缓开口,声音还是嘶哑的:“刘指挥……你和胡六熟么?”

“老狐狸?熟的很啊……他原来也是白梃兵,后来在陕西讨了个婆娘,说什么也不披重甲闯阵了。不过他又舍不得我们这帮老兄弟,就在我这指挥做起斥候来。这老家伙战场上就是属泥鳅的,什么样的血战都经历过,就是白沟河那样的溃败,他也是一根毫毛都没伤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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