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卷】

东风过野蒿掀浪,我骑骏马蹄上霜。

四出翻雪撩碧波,风声鱼龙旋大江。

世人非知我心意,怼恨猜嫌兼交忌。

我执清霜剑神器,不如停歌西归去。

*****

第九章沈自丹

沈芸:

沈芸是怎么变成沈自丹的?好像沈自丹当得太久,有些记不清了,十岁前,家中的字帖、立柜、屏风,假山、亭子、竹林,夏日天井灼人的日影、紫藤架下听蝉鸣,怒放的玉兰和落了一地的花瓣、池中肥胖的金鱼、挂在墙上的七弦琴,妹妹和娘亲……都有些记不清了。

打开门的一刹那,京城干燥的北风和着刺目却仍然寒冷的日光一同扑入眼帘,三十天内我无数次想到死,阎魔罗却没有到访,记忆仿佛从那一刻开始。在高高的宫墙下,无数人朝着权力的舞台匍匐前进企图占据中心,没人注意到那群深深地低着头的人,连名字也没有的人,连尊严也没有的人,连性别也几乎被抹去的人。内臣、宦官、阉竖,——我已经记不清多少次被人骂作阉狗了。

“我们这样的人,更要把自己当人。贵妃娘娘得宠,在这宫里当差,你年纪小,不定还有出头之日。”师傅说。但师傅只是个地位低微的门监,扫地除尘、管理杂务、提手踮脚伺候主子就是他能做的全部,他已然在卑微与枯寂之中度过大半生涯,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也是我能看到自身的未来。所有济世的愿景都已崩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在最黑暗的日子里用来自我安慰的话也将面临崩塌,我看不出来天会有什么大任可以降于我身了。

“芸哥儿你认字!”师傅深陷而微黄的眼睛里放出微光,原来能够认全《千字文》的内侍如此之少,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读过四书和诗、史。

有一天,我随师傅去送剩下了的蜜饯,在偏僻的宫室中、四方的墙角下,看见一个头发散在地上的小孩,我问:“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不梳头啊?”师傅说:“芸哥儿,你来,给他讲个故事吧,这个娃娃,是应当认字、应当分得清忠奸好赖的。千万不能让贵妃娘娘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也成了这个秘密的一员,这群卑微、在史书中没有名字的人,像无数片花萼守护着一朵幼嫩的花芽,严严实实地在万贵妃娘娘的眼光下遮挡着这个普通宫女的儿子,这个龙种皇孙。这种遮挡甚至从我进入这庞大的紫禁城之前就开始了,纪姑姑自己告诉我,她之所以住在安乐堂,是来查探的宫女回去禀报万贵妃说,她肚子里的不是孩子而是个瘤子。

好像突然的一束光,在没办法保护自己的时候却先体会了保护别人,一个幼小无助却充满了无限可能的生命,仿佛一瞬间给我们这些没有未来的人赋予了意义、赋予了希望的欢乐。

我搜肠挂肚地从记忆里寻找史书的碎片编故事,在悠长的河道中让那些仁人志士重新照亮我失去的尊严,如果君子两个字,还可以重现在残破的躯体上,即使匍匐在地上,还能“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门监张敏在给皇帝篦头后跪下,师傅跪下,司礼监怀恩公也作了保,小娃娃穿上红衣服,放开纪姑姑的衣襟,冲到了皇上的怀里——名分封号,公诸天下,这一切都当圆满了吧。现实很快扇来一连串巴掌,已是纪妃的纪姑姑自缢,张敏吞金。师父叫我跪在怀恩公面前:“求老祖宗保佑。”第二天早上也咽了气。更小心些、把头伏得更低些!怀恩公公叫我写了几个字、走了几步路,说:“芸哥儿,这名字不好,改改吧,就叫自丹,丹心自明的意思。想护着别人,先得自己熬得住,去西厂跟着当当差吧。”

汪直倒是野心勃勃:“芸哥儿,人生在世,当效蒙白、卫霍开拓疆域,建功立业,不然就是白活。我就不信总教这帮冢中枯骨的老头子们遮天蔽日。”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他煊赫的名声弄得人人自危,大败建州女真,歼灭鞑靼清扫河西走廊的功绩还历历在目,可是君恩难测,皇帝的宠信就像京城六月的暴雨一样,来得快去的疾,炙手可热的汪直转眼已被发配南京。即使他怀着友好恭谨之心拜会杨继盛母亲的坟墓,换来的也不过是“身体不全”的侮辱。他的政治生命和他的恶名也一样在南京的皇陵像风筝线一样戛然而止。

原来即便我们自以为太史公留下通向汗青的道路,我们在那些念着儒家正统的人心里嘴里,也不过是一群祸国殃民的妖异罢了,可汪直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皇上希望乃至授意的么?我开始怀疑四书的话,我开始怀疑“君子”二字的正义和必须,我开始看到古往今来历史轮回中一群人对另一群人的倾轧和事后诽谤,掌握着话语权的人大声疾呼,以道德文章大力排挤异类,而真正匍匐在车轮底下的,却无法声音——而他们还在护着比他们更弱小的生命!原来正气凛然的不一定就是善,义愤填膺的不一定就是受害者。

道心惟微,人心惟危。我感到忧惧——更强、更快、更谨慎、更察言观色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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