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窗隙渗来,地上人影被吹得轻晃。

若说昨夜是心照不宣的试探,今日就成了剑拔弩张的交锋。

陆瞳看向眼前人,心想,这位殿前司的指挥使,来得倒是比想象中更快。

段小宴眼中蓦地浮起一丝狂喜,喊道:“大人!”

裴云暎睨他一眼:“怎么坐地上?”

少年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吭哧了一下才惭愧开口:“我被毒蛇咬伤,还有半个时辰毒发,不敢剧烈活动。”

闻言,裴云暎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屋中捣药的女子身上。

“陆大夫这是何意?”

陆瞳神情平静,并未因屋中多了一人而有半丝慌乱,面对瘫坐在地的段小宴,甚至有些无动于衷。

“裴大人,你的人深夜潜入医馆,随意进我厨房翻找,被我寻来做药引的毒蛇咬伤,身中剧毒。这也要怪责到我头上吗?”

她嘲讽:“我背熟的《梁朝律》中,可没有这一条。”

裴云暎看一眼地上的段小宴,段小宴诺诺不敢说话。

沉默片刻,他退后几步,索性抱胸倚在门口,笑道:“那陆大夫想怎么样?”

直接、果断,这人没有半句废话。

陆瞳手上动作一滞,放下药锤,“我不想怎么样。”

“此毒无解,就算有,这样短的时间里,也做不出解药。”

段小宴脸色一白。

她又看向裴云暎,眸中有几分讥讽:“不过是个下人,死了就死了,殿帅何至于此?”

段小宴额心隐隐跳动。

什么叫“下人”?什么叫“死了就死了”?

什么医者能说出这样冰冷的话?

枉他从前还认为陆瞳是女菩萨,他明日就去庙里给女菩萨道歉!

屋中静寂,只有夜风吹拂火苗漾出浅浅灯影,院中挂着的萤囊下,风铃被吹动,隐隐传来清悦铃响。

裴云暎视线凝着她,忽然勾了勾唇。

他道:“赤箭。”

话音刚落,厨门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出现了一个侍卫模样的男人,在这侍卫身前,一名年轻女子双手被反剪,望向陆瞳的目光隐带惊惶。

陆瞳面色微变。

她分明已让银筝去医馆外藏好……

年轻人叹口气,拿过一张椅子,走过去在陆瞳对面坐了下来,笑容在灯火下格外明亮灿然。

他道:“陆大夫为婢女想得周到,可惜你的婢女太忠心,担心你所以中途折返。”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陆瞳:“现在,陆大夫还要说,不过是个下人,死了就死了吗?”

陆瞳眸色微沉。

盛京有许多人叫她“陆大夫”。

杜长卿叫得随意,阿城叫得孺慕,胡员外等一众街邻叫得亲切又小心翼翼,那是将她当作一位真正医者而生出的尊敬。

但没有一个人像裴云暎叫得这般揶揄。

他那双含笑的黑眸,轻慢的语气,散漫的姿态,好似都在明明白白的昭示,他早已看得清楚,她根本不是什么仁心仁德的“大夫”。

门前传来银筝后悔的声音:“对不起,姑娘,我…….”

陆瞳直视着裴云暎:“你想做什么?”

不等裴云暎回答,段小宴抢先开口:“还能做什么,陆大夫,你把解药给我,我家大人将您的婢子给放了,大家皆大欢喜,两全其美,日后井水不犯河水。”

这听上去确实是不错的交易,一人换一人,很公平。

陆瞳静了静,抬起头:“如果我说,没有解药呢?”

段小宴一愣。

没有解药?

怎么可能!

他本能觉得这是无稽之谈,然而对上陆瞳淡漠的神情,忽而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由紧张起来。

“陆大夫,你……你不要说笑。”

他在裴云暎出现后就彻底放松了下来,只因觉得陆瞳说这些都是吓唬自己,她总不会真的眼睁睁看他去死吧?

他死对陆瞳有什么好处吗!

银筝却望着陆瞳殷殷开口:“姑娘,别管我了,不要让我成为你的拖累。算卦的从前就说我命薄,活不过十九,死前换一个殿前司禁卫,也算值当得很。”

段小宴闻言一急:“不值当不值当,我不值当啊!姐姐,你再考虑考虑!”

“有什么不值当的,人活一辈子,死了便埋,姑娘,下辈子我们还做姐妹。”

他俩这么一打岔,叫刚刚紧张的气氛缓和几分,就在这哭笑不得的对话里,陆瞳开口了。

她道:“今日段小公子死在这里,裴大人替他报仇,杀了我的婢女。想来明日也不会放过我,更不会放过仁心医馆。”

“毕竟裴大人是天子近卫,身份高贵,想要对我们这样的平人下手易如反掌。”

“横竖都逃不过一死……”

她抬眸,坦然注视对面人。

“那今日咱们都别出这道门了,一起死吧。”

此话一出,不仅段小宴,连门口的赤箭都惊住了。

竟然一言不合就同归于尽?

这是什么路数?

陆瞳抬了抬下巴,在一众震撼目光中平静开口。

“医馆行医制药,院库到处都是药引毒物,来时容易,走得未必轻松。有人贸然闯入,不小心踩到碰到什么毒发,也是常有的事。”

她看向裴云暎:“是吧,裴大人?”

无人开口。

耿耿秋夜,泪烛摇摇,满室昏黄灯色撩人。

裴云暎看着她,一双深邃眼眸黑若琉石,忽然轻笑一声。

“你想和我一起死?”

他笑道:“那可不行,生同衾,死同穴,死后合住一冢坟这种事,我只和我夫人做。”

这话说得轻佻,偏他一副认真神情,眉眼含笑,好似眼前不是居心叵测、绵里藏针的指挥使,而是烛影花荫下,追欢买笑的风流客。

陆瞳沉默一瞬,开口:“你有夫人了吗?”

裴云暎微微一怔。

段小宴也愣了一下。这话是什么意思?陆瞳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莫非陆瞳想用裴云暎的世子妃之位来交换他的解药?

一阵沉默。

裴云暎道:“没有。”

陆瞳点头:“那正好,今日你死了,也不必考虑夫人的事了,府中尚能省一笔聘礼。”

她说话的语气太过淡然,以至于屋中众人都不太能分辨得出她究竟是认真还是玩笑。

窗外风声簌簌,裴云暎静静看着她,忽而叹了口气。

“多谢你替我想得周到,不过,还不到谈生死的地步。”

“陆大夫,不如好好谈一谈吧。”

“对对对!”段小宴看了一眼案上的刻漏,“先别这么激动,有话好好说,什么事都能商量。”

默然片刻,陆瞳问:“你想谈什么?”

灯火寂寂,昏黄烛色笼罩对面人,他护腕上银色丝线绣成的鹰纹泛着细碎冷光,绮丽又危险,年轻人眉眼惑人,说的话却字字藏着冷冽。

“昨夜望春山发现的男尸,是盛京雀儿街刘氏面馆的店主刘鲲。”

“巧的是,刘鲲的小儿子,刚好参加了今年贡举,又因涉关舞弊一案,入狱待罪。”

“陆大夫,”他问陆瞳,“你认识刘鲲?”

“不认识。”

“可是在那之前,你曾去过刘记面馆吃饭。”他笑,“不记得了?”

陆瞳心中一动。

这人动作好快。

她去接触刘家、范家以至于祁川,都没有刻意为之,为的就是不想被人发现端倪。但裴云暎还是查到了。

他明明是殿前司的人,手段却胜过皇城司的人马。

她抬眸,直视着裴云暎的眼睛,如水双眸隐带讥诮。

“裴大人,”她一字一句地开口,“你们殿前司查案都这般精细么?既然查了我这么久,却迟迟不出手,如今贡举案也算尘埃落定,礼部罪臣全部落马。”

“想借我的手杀人?那你不是应该……感谢我吗?”

刹那间,屋中空气一冷。

桌上摇曳的明灯里,灯穗结了细小星花,一小朵星花被风吹得落下,余烬在夜风下转瞬即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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