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赴子抉你的约, 自该乘兴而来,我至酉时?方?才起意。”一帘之隔,崔舒若甚至能听到对方说这话大笑时的胸腔震动, 这男子声音清越爽朗, 她下意识生了些好感。
而二楼上的人似乎扔了什么下来, 被男人一把抓住, 上头的人继续为难他,“好你个崔玉郎, 咱们约好的明明是末时?, 任你诡辩都叫我们几个好等, 不喝完这一壶酒可休想上来。”
崔舒若算是听清了缘由,还觉得挺有趣的,自己轿边的男子迟到了至少一个时辰,还能这般理直气壮。
男子也不以为意,“饮酒本是快事, 何须罚!”
说?着, 崔舒若听见水流入喉,又?砸向衣料胸腔的声音。
应该是这人拿起一壶酒直接就喝完了。
周围人都叫好声一片, 夸赞道, “不愧是名满建康的崔玉郎, 玉人之姿,性情疏朗,当真皎皎如?明月啊!”
崔舒若原本没什么兴趣, 但听见路人说?的神乎其神,她也生出了好奇心?。
崔舒若掀开帘子, 正巧此?时?街边开阔,拦路的货物被脚夫赶着搬走?, 见他们宽阔的马车得以通过,所以又?缓缓走?了起来。
等她掀开帘时?,瞧见的只是对方?正朝酒肆大步而去的背影,宽广温暖,似乎能隔绝一切风雨,极有安全感。
崔舒若却突然?察觉到不对,她怎么可能对一个陌生人如?此?有好感,还产生温暖可依靠的念头。
不对劲,很不对劲。
见崔舒若一直盯着崔玉郎的背影看,鹦哥还以为崔舒若是和其他女子一样,被崔玉郎的风姿折服。
她连忙为自家?没来过建康的二娘子解释,“那是五姓七望里?博陵崔氏嫡支长房的原配嫡长子崔成德。他容貌俊美,玉树临风,芝兰如?玉,故又?被唤做玉郎。而且他天资聪颖,文采出众,七岁便能吟诗作赋,少时?拜大儒为师,及冠之年就已?游历三年,长辈们喜爱他,陛下也为他的才华折服,说?他是崔氏门阀的麒麟子。
待到将来,他必是崔家?家?主。”
崔舒若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你说?,崔玉郎的阿耶如?今的夫人是续弦?”
鹦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说?了有关崔玉郎的那么多事情,可崔舒若却注意到了其他地方?去。
摸不着头脑归摸不着头脑,鹦哥还是乖乖答道:“是啊,续弦的那位夫人也是世家?女,还是如?今炙手可热的柳家?呢!圣上宠幸柳家?,不但给兵权,还给广陵王纳柳家?的女儿为正妃。广陵王可是皇后所出,和太子一母同胞,而且为人宽厚仁慈,亲贤臣,听谏言,衣食简朴,在朝里?可是人人称颂!”
崔舒若又?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虽然?是一母同胞,但也并不是就非要?成为太子拥趸,广陵王也是圣上的亲儿子,他也能承继大统。
若真的一心?想要?拥趸太子,怎么可能传出如?此?贤名,这些可都是明君才需要?的。
崔舒若人才进建康,就踏进了阴谋的中心?,但再波诡云谲她也不怕。
她又?问道,“你可知崔家?家?主的原配夫人除了崔玉郎,还有其他子息吗?”
这下可把鹦哥问倒了,她迟疑的摇了摇头,“奴婢也不大清楚,应是没有吧,也不曾听过其他的消息。”
一旁不曾插嘴,默默帮崔舒若绣荷包的行雪突然?开口,“还有一位女儿,说?是体弱多病,被送回?本家?了。”
崔舒若转头看她,自己险些忘了,窦夫人可是说?过行雪尚算清楚世家?关系的,能得窦夫人这么说?,恐怕行雪不止是清楚而已?,连些隐秘的陈年旧事应该都有所涉猎。
意识到崔舒若对原配夫人的所有事都感兴趣,行雪没有藏着掖着,而且索性都说?了,“博陵崔氏的家?主原娶的是前朝永嘉公主,是前朝武帝年纪最小的女儿,颇受宠爱,后来……
圣上登基,遵循二王三恪的礼法?,将前朝幼帝封为王,待皇族及旧贵们也以抚恤恩赏为主。永嘉公主虽年幼也被一再恩赏,甚至抚养在皇后膝下。和崔家?家?主的婚事,还是帝后亲赐。
可惜后来永嘉公主的胞兄竟然?行悖逆之事,在南边造反,不少前朝皇族都因此?事受牵连被杀。
同一年永嘉公主生女时?难产血崩,撒手人寰,她的女儿自幼体弱,堪堪长到一岁多被送回?本家?,养在她的族叔父家?。
再后来的事,就不大清楚了。”
崔舒若福至心?灵,突然?就明白了自己这具身体的身世。
虽然?不知道为何后来会?跟着继母,又?被丢弃,但很显然?,那一切都不是巧合,包括永嘉公主的死。
以崔家?这样的门庭,永嘉公主若是不曾参与造反,即便是皇帝也杀不了她。
崔氏自然?也不可能主动休妻,否则他人会?说?崔氏全无风骨,只知攀附媚上。偏偏皇帝杀红了眼,崔家?也不愿意庇护永嘉公主,就怕因此?被皇帝疑心?。那么既不失体面,又?能对新皇表露诚意的唯一办法?,就是让永嘉公主自然?过世。
很好,崔舒若笑意深了些,自己的身体和这个王朝非但没有真正的血缘,相反,似乎还有仇。等到他日,她一同参与颠覆这座王朝时?,也成了师出有名,理所应当。
看,他们可是颠覆了我外家?的江山,又?害死了我的阿娘。我做什么不都是应该的吗?
至于要?不要?和原主的家?人相认,怎么相认,都值得崔舒若细细考量。原主自幼长在本家?,恐怕建康里?没几个人能认出她。认得出她的人,只怕大多数见了她都要?被吓死了吧。
想到此?处,崔舒若忍不住掩了掩唇,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也该让那些人犹如?惊弓之鸟,尝尝辗转反侧,夜不能眠的滋味。
系统瞧见崔舒若这个表情,忍不住摇头,看来有人要?倒大霉了。每次只要?宿主这样笑,它不是被套路,就是稀里?糊涂被骗走?功德值。
婢女们不知道崔舒若陡然?的笑是为了什么,几人面面相觑起来,低头不敢说?话。
崔舒若很快恢复正常,她伸手拿起一块点心?咬了起来。明明她的动作很轻,可不知为何她每咬一口,都让人心?里?一颤,好似那不是在咬点心?,而是在一口一口咬掉对手。
风吹徐徐,齐国公府的车马还在长街慢慢行走?,过路的行人偶尔悄悄议论。
齐国公带着赵巍衡策马行走?,权贵的气度浑若天成,压根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他们是少有的在建康还骑马的权贵了,如?今的建康,贵族们早就流行牛车。也有行人驻足,将齐国公他们和其他人放在一块比较。
“前头骑马的是哪家?儿郎,好生俊朗。”
“若论风姿气度,也有如?此?矫健英姿、威风赫赫的,怕是只有定北王府的那位世子了。”
旁边有人不服气的纠正,“哼,论容貌,明明世子更胜一筹。何况圣上早已?加封世子,如?今可是怀化大将军了。”
“哦?果真是天纵英才,若非他们父子,只怕社稷危矣。我大晋将军英勇,迟早有一日能打回?洛阳,夺回?汉人江山。”
“唉,洛阳,洛阳啊!”原本还谈兴正重的行人,提及洛阳,各个叹息不绝。
崔舒若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再听见魏成淮的消息,他如?今应当过得很好吧,圣上宠幸优渥,还曾起过为他定亲长宁郡主的心?思。
她实打实欠他一个救命之恩,刚穿来时?,若非他及时?救下她,使用乌鸦嘴后筋疲力尽随时?能昏厥的自己会?是什么下场,也很难说?。
崔舒若莫名生了些感怀惆怅。
可她从来不是伤春悲秋之人,惆怅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很快就被抛之脑后。
她闭眼假寐,静心?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环境渐渐清静,而马蹄声也停了。还不等行雪轻唤崔舒若,她自己睁开了眼睛。
崔舒若和赵平娘等一干女眷并不需要?下轿,从外院到内院还有点路,但不妨碍崔舒若掀开帘子一角瞧瞧外头的景象。
和并州的齐国公府大不相同,在并州的府上是四?通八达方?方?正正,十分开阔的。建康的府邸应该是皇后赏下,不能说?小,但定然?没有并州来得宽阔舒服。好在小桥流水,连棵盆栽都修剪得精妙,有很多亭廊,弯弯绕绕,客人要?是来了,恐怕能在里?头迷路。
崔舒若没有古人那么好的鉴赏水平,也没有那么多闲情雅致,叫她来形容,乌瓦白墙,既有苏州园林的秀致,又?有深宅大院的幽然?。
好不容易到了女眷休息的内院,崔舒若被扶下了轿子,一下来就叫她见到旁边放着的嶙峋怪石,还挺有意思的,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她一下轿子,就被赵平娘拥住,两姐妹亲亲热热。
但赵平娘大了崔舒若好几岁,个子又?高,每次站在赵平娘身边,崔舒若就变得特别娇小,非得抬头望她。
“这地方?不够开阔,杂七杂八的摆设又?多,练武怕是施展不开。”赵平娘也是一路瞧着进来的,和崔舒若不同,赵平娘跟在齐国公身边,学了不少排兵布阵,所以每到一个新地方?,下意识就会?记住地势。
遥遥听见赵平娘的抱怨,正吩咐下人的窦夫人突然?回?头,训她道:“到了建康,可不许没规矩,叫人看我们齐国公府的笑话。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你妹妹思量,记住了没有?”
虽然?挨了阿娘的骂,但赵平娘没觉得委屈,她还十分义气听话的点头。然?后下一刻道:“那我明日可以带舒若去季叔父府上找猛女吗?”
“不行。”窦夫人冷漠无情的一口拒绝。
赵平娘这下可不愿意妥协了,“为什么!”
窦夫人放下手里?的对账,忽而一笑,“明日要?进宫拜访皇后殿下。”
很好,窦夫人一语中的,成功让赵平娘泄气,支支吾吾的回?了声,“哦。”
窦夫人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我前脚刚说?的,你瞧瞧你后脚又?是这副样子,稳重、娴静,不要?再人前失礼,你记住了吗?”
得知自己暂时?不能去找心?心?念念的季猛女后,赵平娘仿佛做什么都没了精神,垂着脸应了,“嗯,记住了。”
窦夫人不再管她,失礼也就失礼了,横竖以赵平娘的性子,在外头没人敢欺负她。
倒是崔舒若,明日就要?进宫,她还是得多叮嘱几句。
崔舒若也扯了扯赵平娘的手,“阿姐,你来过建康吗?”
赵平娘摇头,“不曾。”
但很快她就精神奕奕,“可猛女信中说?她在建康待了一段时?日,已?摸清了能得乐趣的去处,待到我们过几日去寻猛女,得叫她带我们逛遍建康。坐了一路的船,骨头都要?酥软了,到时?我带你打马游街,好好松快!”
崔舒若重重点头,眉眼弯弯,但很快低落下来,看的赵平娘顿时?着急,“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不是的。”崔舒若摇头,犹犹豫豫的说?:“可是,我的骑术不大好,我怕策马跑会?撞到人。”
“我以为是为了什么呢。”赵平娘不在意的摆手,“你且放宽心?,到时?有我呢,不会?让你撞上人的。”
被崔舒若一打岔,赵平娘完全从失落里?出来,甚至拉着崔舒若开始商讨要?带什么礼物给季猛女。
窦夫人将一切收进眼里?,嘴角浮起淡淡的笑。
而她身边的孙宛娘也站得端庄,一点也没有不安,温柔娴静。窦夫人注意到了,心?中很是满意,当初选了孙宛娘,虽然?有向圣上示弱的缘故,但她德言容功都很出色,竟是意外选了位佳妇。
一路颠簸,好不容易能休息,所有人都好好梳洗了一番。
这种时?候,崔舒若身边带的二十几个婢女就显出用处了,壮实的婆子们把箱子搬进来,婢女们一个个洒扫院子,换摆设装饰。
像是帘子啊,崔舒若不喜欢太艳的,那就选湖色的游鱼穿莲八吉祥纹的绸帘,床塌上的帷幔也要?换成清雅的素纱。
总之方?方?面面都要?换,只有尽力叫主人满意的,没有让主人迁就委屈的道理。
等到崔舒若踏进自己的屋子时?,恍然?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并州。这时?香也燃上了,鹅梨帐中香清淡不熏,叫人放松心?神。
沐浴完的崔舒若坐在铜镜前,任由行雪和雁容用布帛轻轻擦拭自己的头发,说?是擦拭还不大准确,应该是用布帛吸头发上的水分,等布帛湿了,再换另一块,周而复始。
折腾的头发半干后,再用巴掌大的铜炉熏头发,等头发差不多干了的时?候,就成了发有余香,走?动时?不仅乌发如?云,更是香气袅袅袭人。
光是这一步,就要?耗费半个时?辰。
还不提涂抹的各种东西。
崔舒若感受了一番,她觉得自己就算是颗榴莲也能被腌入味,遍身香气。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窦夫人来了。
崔舒若披了件外衣,就莲步轻移到门前。窦夫人一望见她,霎时?柔软了眉眼,有了笑意。
“怎么出来了,外头更深露重,好生在屋里?头待着。你刚沐浴完吧?贸然?吹了风,着凉了可怎么好?”窦夫人在崔舒若面前从来没有当家?主母的架子,有时?反而絮絮叨叨的不自知。
崔舒若挽住窦夫人的手,等到屋里?落座后,更是依偎在她肩上,“女儿晓得了。”
窦夫人用手轻轻一勾她的鼻子,“要?记得才好,你年纪还小,不懂得保养好身子多要?紧,不然?等上了年纪,可有的受。”
“嗯嗯。”崔舒若娇娇点头,小模样要?多乖有多乖。
她这具身体毕竟才不到十四?岁,扮娇气简直是浑然?天成,看得人心?软。
窦夫人也说?起正题,“你什么都好,就是礼数上欠缺了些。但也无妨,皇后殿下并非在乎俗礼的人,明面上不出大差错就成。
况她喜欢明辨是非的小娘子,不管是娴静也好,英勇也罢,只要?能占了前面那四?个字,她便能有好感,待人格外宽容。”
崔舒若听着,却觉得颇为笼统。
什么人能通过日常相处看出‘明辨是非’四?个字,不过,听窦夫人的形容,这位皇后应该不是寻常恪守规矩的人。
果不其然?,窦夫人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崔舒若的猜测。
“娘娘年轻时?常为圣上出谋划策,圣上登基后出征,也是娘娘坐镇都城,令圣上无后顾之忧。可惜近几年娘娘身体每况愈下,圣人也……宠幸起其他妃子。”
崔舒若若有所悟的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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