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第一回看清魏渔的脸◎
如果不是学过医学, 沈遥凌或许真的会相信魏渔能够冬眠。
他那个人真的很像是要睡一整个冬天才能勉强清醒的样子。
沈遥凌让若青和三个家丁陪着,穿过大半个京城来到一处小园门前,伸长脖子打量了一圈。
园内稀疏长着两三根绿竹, 看着不像是有人打理的样子, 但自顾自地也长得挺好。
右侧还有一方小小的菜渠, 里边儿地的土看起来竟然是翻过的, 只不过连一根枯杆都没有, 恐怕在下种的时候就已死在土里了。
沈遥凌唏嘘地收回视线, 再次拿出纸条对了对眼前的地址。
很正常。
那位魏典学不把自己养死就已经很不错了,更遑论其它。
应当没有找错。
这方安静的小园子,与魏典学这个人也十分相符。
园内还有一条院门, 院门其实没有落锁, 风吹过时会微微松动。
但沈遥凌没有直接进去。
她想到魏渔那个脾性,定然不会欢迎有人贸然闯入这间供他躲藏休憩的小屋。
她立在门外, 以学生之礼静静候着,让家丁前去叩院门,禀明来意。
家丁迈步快跑着到门边,拉起门环,轻轻敲了两下。
没动静。
又重重敲了两下,再等了一会儿,仍然没动静。
家丁犹豫地往回看一眼,想伸手推门,却被沈遥凌以眼神阻止。
“再敲一遍, 如若典学不在家,我就在院外等。”沈遥凌告诉他。
家丁只得依言再敲一遍, 附耳听了一阵, 屋内仍然一丝响动也没有。
沈遥凌神情平静, 收回目光,双手插在暖兜里安安分分地等着。
这一等,等过了半个时辰。
若青忍不住劝她:“小姐,这么冷飕飕的,不要在这里白等吧。”
沈遥凌握了下她的手,见还暖和,便摇摇头:“没事,我再等等。从前有龟山先生千里寻师程门立雪,我既然诚心求教,也应当如此。”
若青点点头,又退了回去。
再过半个时辰,园内仍然一丝动静也无。
沈遥凌才轻叹了一口气:“走吧,明日再来。”
第二日沈遥凌仍是故技重施,而园内也仍然大门紧闭。
沈遥凌在院外看了一个时辰的书,冷了便跺跺脚走动走动,没有等到门开,就打道回府。
第三日、第四日,也都是如此。
沈遥凌在魏渔的园子外面读完了两本书,到第五日时,京城下雪了。
家丁替沈遥凌撑伞,沈遥凌坐在扫干净的石阶上,拿出书翻了两页,院门开了。
沈遥凌回头,粉氅白绒,发髻下的垂珠搭在脸侧。
魏渔站在门里,半晌无言。
沈遥凌冲他一笑。
魏渔转身离开,半开的门扉摇晃着吱呀轻响。
沈遥凌跳起来,拍拍衣裙上的落雪跟着进去。
一进门,沈遥凌就四处打量,非常迅速地熟悉着这间屋子。
“老师你一个人住吗?”她打着招呼,熟稔而自在,一点也看不出先前独自在外等了四天的守礼。
魏渔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已经开始感觉到了疲惫。
想不明白。
明明现在是冬休,他为何还非要应付这个麻烦精不可。
余光向后瞥了瞥,沈遥凌还在那仰着头四处看,一脸看什么都很新鲜的样子。
雪白的脸颊被冷风吹得有些微红,斗篷的领子上还沾着落雪。
魏渔无言收回目光,又多烧了一个火炉。
沈遥凌在桌边坐下,有些意外地说:“老师,你的住处和我想的很不一样。”
魏渔没接话,沈遥凌又自顾自地说:“我本来以为,你会住在一个到处是书堆起来的屋子里,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可是其实,你家很整洁的呀。”
跟寻常人家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甚至角落的茶几上还摆着小花瓶,瓶中插着掉落的梅枝,野趣横生。
比起沈遥凌之前想象的凄惨冷清画面,要好多了。
甚至就连魏渔身上的气息,都比平时在学塾里碰见时要平和许多。
尽管他仍是长发披散不修边幅的模样,但可以看出来远离学塾的工作和人群之后,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看来假期不仅对学子们很重要,对典学们也是同样的重要。
沈遥凌正胡思乱想着,魏渔终于开口了。
或许是太久不曾用过嗓子,他前几个字有些含糊不清,后面的声音也是喑哑。
“沈同学,你来这里做什么。”
魏渔勉强礼貌地说着,像是一团毛球将自己撑成个人形那样努力。
大约是想在学子面前保留一点典学的威严和体面吧。
真可怜啊。
沈遥凌这样想着,其实却没有多少怜惜,而是像抓到了什么把柄一样悄悄得意。
虽然十岁以后沈遥凌就开始常常跟同龄甚至比她大几岁的男孩子武斗,但小时候东叔在家里是叫她小粘牙糖的。
因为沈遥凌在还需要被人抱在怀里到处走的年纪时非常嘴甜,家里的长辈轻而易举就被她全部哄住,心甘情愿地被她支使着去这里去那里,带她做想做的事。
后来沈遥凌不再需要依靠别人,卖乖讨好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东叔当时还十分遗憾地抱怨过好几次,说她长大就不可爱了!怪她不撒娇,但其实心里还是非常疼她的。
虽然沈遥凌后来很少再使用,但哄骗长辈是她自带的天赋。
若是魏渔当真不把学生放在眼里,或是干脆不想承担一丝一毫师长的责任也就罢了,但只要魏渔在她面前仍以长辈自居,沈遥凌对付他恐怕只会无往不利。
沈遥凌眨了眨眼,神情变得有些忧郁,靠在桌上说:“老师,我遇到了大麻烦。”
“……”
听见这句话,魏渔已经不想往下接了。
但是偏偏,坐在桌对面的少女一脸哀伤,目光虽然没有刻意落在他身上,但偶尔扫过他时总是带着浓重的期盼,好像他只要伸出一根手指,就能将她拉出泥沼一般,这种眼神使人觉得,不说点什么实在是违背良心。
魏渔口舌艰难地运作,迟滞地吐字:“……怎么呢?”
他一脸痛苦,像是喝了一碗毒药,因为他完全不是发自内心地想知道那个麻烦是什么。
沈遥凌立刻把昨天王杰他们讨论的内容大概说了一遍。
关于未来、关于前程,烦恼说起来总是无穷无尽的,沈遥凌不想使魏渔感到太负担,尽力简化了些,只保留了最关键的信息——同学们觉得堪舆馆的前途没有指望。
魏渔听后,短促地冷嗤一声。
“只是这般?”
沈遥凌目光期待地望着他。
语气这么轻蔑,看来魏典学并未把这种苦恼放在眼里,一定能够轻易地解决。
魏渔确实气定神闲,半张脸都被长发的阴影覆盖,薄唇一开一合。
“那就苟且偷生,混吃等死好了。”
“啊?”
沈遥凌以为自己听错了。
魏渔的语气理所当然。
“有什么问题?”
沈遥凌试探着道:“可是,老师,我是希望你能给我们一些指引,比如说,往后去哪里谋职才最有意义……”
说着说着,沈遥凌停下来了。
她自己也发现了问题所在。
果然,魏渔满是不解。
突兀地问道。
“饭碗的事,要什么意义?”
“能吃饱,能活着,已经很辛苦了。”
“为什么还要折磨自己。”
沈遥凌缓缓地闭上嘴。
是啊,她光想着魏渔才华横溢,内心里又很关照学生,却忘了,这个人恬淡无欲到了一种境界,旁人追寻的那些名利他根本不屑,也完全无法理解。
对他来说,确实只要能应付应付活一下就够了。
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他这样将自己的人生弃之敝屣啊!
沈遥凌有些头疼地想着要怎么换个方式和他接着沟通。
但她也知道,前途命运这种沉重的问题,不可能指望三言两语问出答案来。
即便是天才如魏渔也一样。
毕竟,每个人的抉择都是不相同的。
天纵奇才的人,也不一定就有世人眼中光辉灿烂的结局。
沈遥凌蔫蔫儿地,从荷包里掏出一粒金珀放在桌上。
“好吧。老师,这个是郭典学叫我带给你的。”
去郭典学家中观览宝石的那日,那名叫做亚鹘的僧人送所有典学每人一枚金珀。
郭典学做主替魏渔收下了,让沈遥凌探望他的时候顺便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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