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宁澹占了世上所有的好事◎

邃夜墨黑, 街市上只零零星星有人走动。

偶有铺面还挂着灯笼,大概是还想等两个游荡的客人,结果却等来一尊可怖的煞神。

“没有……我不知道……”

颤抖的推拒声连番传出, 辅以摆手摇头, 好不容易将人赶走了, 急匆匆地将门一关。

也有好奇的东家, 关上门后胆子大了些, 躲在门缝里往外看。

见门外那尊面色青白眉眼狠戾的煞神静静站了会儿, 终于挪开脚步,走去了下一家,腰间映着银月的利剑泛着寒光。

才总算能长出一口气。

走了就好。

方才险些以为, 答不上来就要被他杀掉。

总追着问一个什么山什么寺?

听都听不懂。

宁澹沿街找着人。

生活在此地的百姓见多识广, 对附近山川最为熟悉,又人多消息杂, 想必总能有人知道那间寺庙的位置。

但不知为何,他接近的所有人家都很快地关门闭户。

只剩街边无人收回的长凳上,还有几个喝醉酒的人,躲着宵禁的监察兵,三三两两地坐着。

宁澹提步向他们走去。

在离他最近的那人面前停下,低声问:“你有没有听过疙瘩山葫芦寺。”

“什嘛?”那人酒意上头,无知无畏,故意扯着个大嗓门喊。

宁澹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为难之意,又更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若不是音色太过冷淡, 语气听起来竟还算得上礼貌。

“哦——”那人点头,“我听过的。”

宁澹眸色忽地一凝。

声音重了些。

“在哪里?”

那人戴着破了个口的旧旧书生帽, 斜眼瞪着眼前这昂藏男子, 心中暗笑。

笑这人穿着华贵, 模样倜傥,却是个痴儿。

他先前就看到这人沿街而来,问着旁人都听不懂的话,吃了白眼也不知道,仿佛挨家挨户乞讨一般。

旁人显然畏惧这人,可在他一双醉眼里,这人只是个憨货。

破帽醉汉正是自己过得失意才来这便宜的无人夜摊喝闷酒,结果碰到这个傻子,白捡了乐子。

一想到比自己富贵优越千百倍之人能被自个儿戏弄一番,苦闷之意顿时散去大半。

“在哪里?”破帽醉汉摇头晃脑,“我凭啥要告诉你。”

宁澹眼也不眨,从袖中拿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放在桌上。

那醉汉瞳仁震了震。

再抬头看看这贵公子。

心中更喜。

醉汉眼睛滴溜溜一转,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

“豪爽,豪爽。来,咱们也算交个兄弟,这钱算你买我的酒,来喝!要是喝痛快了,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不仅有乐子,有钱挣,还有傻子陪着喝酒。

这是什么大好事。

宁澹瞥了一眼桌上用麻绳吊成一长串的劣质酒壶,和肮脏的长凳。

没说什么,撩袍坐下。

“啵”的一声弹开木塞,对准在唇边,一股脑全数喝下。

辛辣呛鼻的味道溢满肺腑,瞬间烧了起来。

这种酒,他以前也闻到过。

在京里军中,这种酒只配用来洗刀,从不可能入他的口。

“好!好!”醉汉手舞足蹈,抚掌大笑,“再喝,再喝!”

宁澹便又揭一壶,汩汩倒入喉中。

醉汉看得高兴,也举起酒壶痛饮,喝得极是畅快。

直到不知不觉中,桌上的酒壶已然空了。

醉汉伸手去摸,只听到酒壶碰撞的叮咚响声。

歪七倒八,竟再没了一滴酒。

怎么这么快?

醉汉惊异看去,对面滚落了十五六只空酒壶,而他这边,只有三四个。

而那看上去金尊玉贵的贵公子,竟还眼神清明,透着寒芒。

这都没喝倒?!

这些量,明明足够使一个三百斤的汉子不省人事。

醉汉顿时有些慌了。

背上蹿起一阵寒意。

没把人喝趴,这可怎么办。

这人要是知道了他是有意糊弄,拿他取乐,还不得把他的脑袋一下子砍了?

直到这时,醉汉才开始畏惧起对面人身上的剑。

眼神畏缩地躲避,不敢说话。

宁澹蹙眉,唇上已被辣得泛红,月色下蒙着一层湿亮。

审讯一般叱问道:“说。”

醉汉支支吾吾。

惹了不该惹的人,跑又跑不了。

只能绞尽脑汁地拖延。

“好,好,我说。”

可那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他从没听过!

忽而脑筋一转,想到了个绝佳的主意。

指着远处道:“去那边,看见了吗?那高头,有一棵大松树的山。不就是了?”

宁澹眉心皱得更深。

冷冷地凝视着他。

“那是贺达山。”

鞘中利剑仿佛也随主人心意嗡嗡作响。

醉汉心头一慌,硬着头皮道:“咳,我能不知道吗!就是贺达山,是你听错啦!”

宁澹愣了愣。

他听错了?

他再仔细回想沈遥凌的话,并不觉得会是自己听岔。

“贺达山上并无葫芦寺。”

他再次反驳。

醉汉轻咳一声:“你这后生,死板得很。既然山的名字你能听错,寺庙的名字说不定你也听错了呢!与其在这里盘问我,你还不如去山上找找呢!”

宁澹不出声,静默地瞅着他。

醉汉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心知不能再久留,摸过银两,退后两步,见人不来拿他,迅速溜之大吉。

宁澹看着那人如硕鼠一般飞速蹿走。

便也站了起来。

朝着远处那黑漆漆的,有高高一棵松树的山走去。

寻了那么久,这是他找到的第一个线索。

他不信也得信。

今日变了天,夜里大风呼啸。

青黄交接的树叶铺满了山道,被裹挟着卷在宁澹的靴上,哗啦啦地作响。

贺达山在京城附近,是座并不出名的小山。

宁澹没用多久,走遍了整座山头。

当真在一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一间寺庙。

这间寺庙年久失修,连个和尚都没有,完全已经是一座废弃的建筑,在山顶一角被掩埋着。

若不是宁澹将整座山头翻了个遍,也绝不会察觉这里还有间破庙。

庙门与外头相连的地方早已被滚落的泥石阻断,寻常人根本无法进入,自然也就没了香火。

梁柱早已倒塌,只剩一块破破烂烂的匾额挂在正中,名字倒是取得霸道,写着三个字,昆仑间。

从下望去,青黑瓦檐上落满了竹叶,空中也不断飘飞着枯叶。

山石罅隙里,长满了参差交错的绿竹。

宁澹从竹枝顶上跃下,额前阵阵眩晕。

胸口烧得滚烫,一阵又一阵的热浪扑面席卷。

他晃晃脑袋,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异常。

脚步有些摇摆地推开残缺的木门。

门内,原本应该是跪堂的地方,积满了泥土。

一座铜身佛像合掌静坐于倒塌屋檐下,仿佛被困与此。

窗子也破烂不堪,屋外角落里生的一株葫芦藤,攀援了进来,长在断裂的廊柱上,在这个季节结出了小小的葫芦,开着朵朵黄花。

宁澹一愣。

无名的寺庙里长了葫芦。

葫芦寺。

他找到了。

宁澹脑中阵阵发胀。

吹了半夜山风,那十五六壶酒意再压抑不住,翻腾上涌。

以至于,他连一个最简单的问题都未能考虑到——

沈遥凌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走到这间山野里的荒庙,又怎么可能在无路可进的情况下进来跪拜。

他喃喃向前,仰视那笑容慈祥的佛像。

“找到你了。”

佛像不答。

“就是你,应诺了沈遥凌许的愿?”

宁澹直直瞅着它,酒意呛鼻,声音闷闷的,像是鼻子被塞住。

佛像仍然静默。

宁澹再走向前,已经近得快能碰到那尊铜身佛像,便拿下腰间剑鞘,握在手中。

他盯着这尊佛像许久。

“你反悔吧。”

他道,声音如同闷石子一样滚落一地。

“我给你供奉香火,我给你修天梯,我终生信奉你,你就原谅沈遥凌一次吧。”

“她总是顽皮,心愿肯定也是,许着玩的。”

“你别怪罪她。你收回成命,让她回心转意,行不行。”

宁澹自顾自地说完,像是达成了什么交易。

将自己的钱袋,以及浑身上下值钱的玉佩银饰全数留下。

转身又提着剑走向屋外。

林木沙沙作响。

风卷着竹叶零星飘落,打在宁澹侧脸上,细细一条划痕。

这一瞬极静,下一瞬,宁澹身周的风骤然逆转,凌空甩出,如同以他为核形成一道无形飞镖,瞬间斩断了周遭的竹。

断竹嚓嚓滑落,继而轰然倒地,断裂处都被强韧内力拍碎。

清理了过于茂盛的竹林,宁澹拿出自己随身的佩剑。

毫无爱惜之意地将剑鞘插进泥土中,横向一扫。

便整出了一个长窄的平台。

他接着往下走,每一步,都生生手刻出一道阶梯。

直到剑鞘裹满泥浆。

宁澹随手将剑鞘扔下,继续用剑刃从山石和泥土中削出一条路。

直到空中夜月悄悄移换了位置,直到名贵的宝剑卷了边。

一条长长的手刻天梯,终于完整地出现。

从山顶到山脚,一丝不苟。

宁澹醉意昏沉地抬头看了山顶一眼。

沿着天梯往上,那隐于竹林之中的佛像似乎还在朝着他无声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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