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之隔◎

沈遥凌握着陶埙, 上面似乎还留有宁澹手掌心里的温度。

算上这个陶埙,宁澹已经送了她三回东西了。

第一回是紫玉簪子,第二回是黑曜石吊坠。

虽然每一回都事出有因, 并不能算得上是“礼物”。

但这些事情, 也还是前一世从未发生过的。

就像, 从前都是她上赶着找宁澹的身影, 现在却时常能看到宁澹围着她打转, 保护她的周全。

当然这很有可能, 只是他对于同行之人的照顾。

但是,他的目光也时常很不必要地停留在她身上,明显到她刻意忽略仍会注意到的地步。

她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

便忍不住产生了一个疑问。

难道他做这一切, 是因为在意她吗?

但这个念头出来之后, 很快又被她嘲笑着打断。

因为这个问题太熟悉了。

她上辈子不知道想过多少遍。

她喜欢宁澹,所以会不自觉地注视宁澹。

于是她常常以己度人, 把宁澹对她的所有善意也视作喜欢的证据。

但很可惜那只是自我欺瞒的幻想。

他或许也曾看过她,但并不喜欢她。

他看过来是因为发现了她的心意,对此感到好奇,也或许感到别扭。

她总看他,越看越喜欢。

而他多看她几次,却是越看越在心里弄明白了,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

一线之隔,暗恋的人和被暗恋的人,相似的行止, 却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

暗恋好就好在有足够的空间用来欺骗自己。

对方的任何一丝笑意,任何一个上扬的尾音, 任何一个随意的目光, 任何一次偶然的巧遇, 都会被她拾捡起来,当做幻想中相爱的佐证。

而这一辈子她再也不需要依靠这些暧昧过冬。

自然也没必要去捡拾。

所以。

她也没必要去尝试理解那些理解不了的目光。

沈遥凌出门时就已经是后半夜了,这会儿天都快亮了。

她没有再睡,握着那个陶埙合衣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那种黑色胶状物究竟是何物?

沈遥凌闭上眼回想,她在所有读过的书里都未曾见到过此物,应当是此地特产。

但此地到处都是石山,会有什么——

沈遥凌思索着,思绪微顿。

直到若青把早膳端进来,沈遥凌才伸着懒腰下床。

国主准备的膳食很是丰富,沈遥凌端起酒盅晃了晃,轻笑:“倒是热情。”

若青见她似是感兴趣,便拿了一只酒杯过来:“小姐可是想饮酒?奴婢替小姐斟酒。”

“这里面都是药材。”沈遥凌摇摇头,只打开壶盖,拿在鼻尖轻嗅,并没往嘴边送,分辨了一会儿,“乳香,没药,芦荟,龙涎香……倒都是一些好药。”

若青吓了一跳,连忙要把酒壶收起来。

“好药也不敢随便乱喝。”

沈遥凌点点头,认同了若青的说法。

门外忽然一阵响动。

她与喻绮昕的住处相邻,听这动静,像是喻绮昕那边出了什么事。

沈遥凌连忙推门出去看,结果倒也没看见什么大事,只是喻绮昕在回廊上训斥婢女。

喻绮昕面色烦闷,小婢女被训得泪水涟涟,跪着趴伏在地,泣不成声也不敢求饶。

沈遥凌忍不住问了句:“这是怎么了?”

喻绮昕冷冷扫过来一眼,显然还在气头上。

“丢了东西。”

难怪站在门廊上。

沈遥凌看了眼她屋内,其余几个婢女急成一片,正翻个底朝天。

跪在地上的那小婢女一个劲地垂泪,偶尔辩解一句:“奴婢真的不曾动过小姐的妆奁。”

“那是谁?”喻绮昕恼怒恨道。

小婢女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

沈遥凌察觉到周围还有人在看,便对喻绮昕道。

“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还查不完,不如先到我房中坐坐。”

喻绮昕停顿少许,应了一声,依旧冷着脸。

沈遥凌知道她丢了东西正烦着,也没计较。

将喻绮昕让进房中之后,悄悄摆摆手叫那小婢女起来,不用再在门前跪着。

沈遥凌让若青给喻绮昕倒了杯热茶,问:“丢的什么?”

“随身的物件。”

喻绮昕撇开目光,敷衍了一句,大约不愿细说。

沈遥凌扬眉,也没多问,试着帮她考虑。

“有没有可能是落在了别处?还有些行李没带进来呢。”

喻绮昕摇摇头,眉宇间更有焦虑之色。

“昨日还用过的。”

“那屋里进过旁人吗?”沈遥凌想了想,“自家人,带出来的都是放心的,总不至于到了外头来动歪心思。”

喻绮昕很快地否认道:“没有旁人。”

沈遥凌顿了下。

见她似乎确实不愿多说,便也不再自讨没趣。

只是劝了声。

“现在不比在京城,这些仆婢跟着出来一趟也不容易。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还是不要大动干戈为好。”

喻绮昕神色一僵,好半晌,吐了一句。

“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听见你跟我说规矩。”

沈遥凌眨眨眼。

确实。

喻绮昕是喻家大小姐,比她讲规矩多了。

她跟喻绮昕比起来,简直像个野人。

沈遥凌揉了揉鼻尖,反思道:“抱歉,我似乎说错了话。你管教婢女,我确实不该插嘴的。”

喻绮昕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

似是忍耐了下去。

沈遥凌换了个话题。

“不说这个。你那边进度如何了?”

本以为说说公事总没问题了,结果喻绮昕仍旧面色奇怪。

朝她看来一眼,眸光不悦。

反问一句:“你呢?”

沈遥凌坦诚道。

“困难重重。这里并不适宜通商,恐怕这次要空手而归。”

喻绮昕不知在想些什么,勉强答了一句。

“过几日,国主会安排人教习种药和用药的方式。”

沈遥凌眼睛发亮:“我能不能一起去学?”

她本来觉得问这一句没什么的。

都是大偃人,多一个人学会这神药的秘密岂不是好事?

然而,喻绮昕听完便怫然变色,摆袖站起。

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呢,她一口也未动,已经准备走了。

“我就知道,你哪里会那么好心。”

喻绮昕指责她:“果然你是别有所图。沈遥凌,你不是厉害得很吗,怎么还非要惦记别人的东西。”

说完喻绮昕便直接出了门,先前那个跪着受罚的婢女大约还守在门外,喻绮昕出门之后,沈遥凌还听见她训斥的声音。

语气跟指桑骂槐似的。

沈遥凌给她一通说懵了。

转头问若青:“我又惹她了?”

过了会儿还是不淡定:“我惦记她什么东西了?”

若青忙安抚地拍拍她的背。

“小姐问到药材她才发火,大约只是怕你抢医塾的功劳罢了。”

沈遥凌闻言想笑。

“她喻家大小姐,不至于跟我争这个风头吧。”

“那谁知道。”

若青翻了个白眼,把沈遥凌平时气人的样子学了个三分像。

沈遥凌是真被她逗笑了,也忘了生气。

可是,却始终觉得不对劲。

却又想不出哪里有问题。

若青想了想,凑近道。

“小姐,方才喻家姑娘骗你了。”

“什么?”

若青便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原来昨晚沈遥凌跟着宁澹出去之后,若青便一直守着门,再也没睡。

两边隔得近,若青分明听见隔壁半夜里门外长廊上悄悄地来了人,还有说话的声音。

听着虽然模糊,但有好几句不像大偃话。

分明有阿鲁国的人到访,喻绮昕却说没有。

沈遥凌心头疑窦重重,点点头,又嘱咐若青道。

“别去外面乱说。”

“我省得的。”若青赶紧应下。

本以为这只是件小事。

沈遥凌接下来的几日,几乎都跟着招待他们的大臣在外面闲逛,说是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

那个大臣似乎因为那日沈遥凌用当地的语言说了一句“没关系”,便对她格外感兴趣,介绍得非常详细。

沈遥凌好奇地望着远处的高山。

“我们可以去火山旁边看看吗?”

一向热情的人却摇头拒绝了。

“最近很不稳定,随时都有可能喷发,去那里不安全。”

天衣无缝的回答。

沈遥凌也弄不清楚他说的是实话还是欲盖弥彰,不过,也没有别的办法。

每天这样出去晃一圈,还是一无所获。

宁澹晚上没再来找过她,想来也是没有新的发现。

沈遥凌越来越提不起劲。

这日回到房中,若青却着急忙慌地过来禀报,说丢了东西。

事实上,这几日,好些人房中频频传出物件失窃的消息,早已闹得鸡飞狗跳。

沈遥凌愣了一下,先问道:“是丢了什么?”

若青说,是一支青毫湖笔。

沈遥凌松了一口气。

“这阵子丢东西的传闻太多,我们不敢疏忽,要紧的东西都锁起来了。但是总有忙碌起来的时候,屋里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有人在,还是大意了……”若青自责。

沈遥凌安抚道:“没事,别怕。”

一支湖笔,虽然贵重,但丢了也就丢了。

沈遥凌快步走到床边,翻开枕头。

那天宁澹给她的的陶埙她随手放在枕边,幸好,还在。

她听了若青的话,也不敢再大意,将这东西找了根绳子挂上,藏在内袋里。

总有人丢东西,自然也有人怀疑到了阿鲁国,甚至想过要对质。

但是说到底,他们并没有证据。

阿鲁国作为东道主又那般慷慨热情,怀疑对方实在很没有道理。

于是又偃旗息鼓,只是人心惶惶,私底下生出不少纠纷。

反倒是阿鲁国听说此事之后,态度坚决。

主动提出这是他们招待不周才出了这样的问题,要帮他们查清真相。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宁澹把沈遥凌拎到海边一处山石上,问。

这里有一块巨大的岩石从山壁上延伸出去,站在石上,能够将远方的海面尽收眼底,赤霞与通红的落日映在海面上,壮丽无匹。

有个词叫做天涯海角。

沈遥凌虽然不知天和海的边界在哪里,但站在这里就仿佛已经走得够远了。

沈遥凌举起团扇,隔着朦朦胧胧的缎面看硕大而赤红的夕阳。

“不好说。”

“其实我觉得不可能是自己人干的。可是阿鲁国连金银都不要,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实在是费解。

想到最后也想不出什么答案。

若不为求财,便像是谁故意为之,捣乱一般。

沈遥凌继续往前走。

隔着一湾苍蓝如翠玉的海水,她发现脚下的海角延伸出去,连着另一个海角。

若平躺下来看,两处海角会像是连成了一根石桥。

但其实中间隔着三只羚羊跳跃的距离。

沈遥凌看看对面在风中摇晃的树木,神秘的风景在她眼底招摇,好奇心仿佛生出了小爪,勾引着她想要过去探秘。

她又看看底下碧波荡漾的海水。

袍袖被吹得摆荡,她不用回头,也能察觉到宁澹正在身后注视着她。

“你想做什么?”宁澹忽然出声。

沈遥凌收回神思,眨眨眼。

“没什么。”

宁澹抿唇。

虽然知道不应该。

但他总是忍不住回想起那个同他成婚后的沈遥凌。

她想要从他这里得到的东西时,会跟他撒娇,会用湿润的眼珠看着他,即便要忍着害羞。

比如他第一次知道沈遥凌的小名的时候。

沈夫人当着他的面叫沈遥凌“乖囡”,他听到了,就学会了。趁着沈夫人离开时,就一个劲地用这个称呼叫她。

沈遥凌不想要听,耳朵立刻热了起来,但是又不好因为这种事情和他吵架。

宁澹也看出她的窘迫,故意不肯改口。

沈遥凌被“折磨”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出一个办法,靠过来抓住他的手臂,用威胁的语气请求他:“不要再取笑我啦。”

宁澹知道自己在笑着,但是他说“不笑你”,弯腰在沈遥凌侧脸上亲了一下。

但那种事现在好像再也不会发生了。

沈遥凌不会跟他撒娇,也不会跟他抱怨。她隔着客气礼貌的距离,看上去好像很好说话,但是他再也听不到她坦诚地告诉他心里话,而他仅仅只是提醒她一句“危险”,也会换来她的一句“谢谢”。

这种词对他来说很刺耳。

宁澹拢起心神,走到她身后。

低醇的声音像是能诱哄人一般。

“你不想过去看看?”

沈遥凌倏地被戳中心底的痒处。

飞快地扫了宁澹一眼,又移开目光。

用了几分力气地说:“不想啊。”

她的语气听起来倒确实是兴趣缺缺。

宁澹“哦”了一声,越过她径自往前。

“我想去。”

沈遥凌倏地回头。

“啊?现在吗?怎么去?”

她忍不住追问。

宁澹用目光丈量了一下。

“轻功过去便是。”

说得轻松。

不会轻功的人要怎么办。

沈遥凌忍不住羡慕。

“我们只在这里待半个月。现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以后就再也来不了了。”

宁澹又在此时回头。

“真不去?”

沈遥凌清清嗓子。

“你想带我吗?也不是不行。”

宁澹微微用力平了平嘴角。

他把手臂伸给沈遥凌,沈遥凌熟稔地攀住。

他垂眸:“不够。”

沈遥凌问,什么不够?

宁澹指了指自己的脖颈。

“不够稳,要抓这里。”

沈遥凌:“……”

就算他把他的脖子形容得像是一个椅子扶手也没用啊。

这个动作有点亲密了。

其实沈遥凌本来不必如此谨慎的。

但是最近,宁澹的态度总是让她忍不住多想。

沈遥凌微微退缩。

“那我不去了。”

宁澹静默了一瞬。

似乎退让地,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抓这里也行。”

这就是正常的了。

但是有了方才的对话,就总觉得还是哪里有些奇怪。

沈遥凌犹豫,目光往宁澹脸上飘。

宁澹站在那里,好似千年玄冰不染凡尘,自然也不会染红尘。

除了眼神时常莫名带着一股执拗之外,与九天仙君也区别不大。

沈遥凌看着他那张冷脸,又打消了自己的疑虑,走近两步。

宁澹偏头似乎在看她,距离瞬间拉得更近。

沈遥凌心跳顿了一下。

她没回头看,不过这个姿势,她的脖颈应该很接近宁澹的鼻尖和嘴唇。

但奇怪的是,她察觉不到宁澹的鼻息。

好似他有意屏住呼吸一般。

宁澹抬手拢上她的腰背,手心虚置着,只用手臂固定。

“这样可以吗?”

嗓音仍带着些微的嘶哑,沉沉的。

又紧了紧力道。

“这样呢?”

沈遥凌被他一通问得有些无言。

胡乱道:“可以。”

又忍不住道。

“你就当我是个麻袋不行吗。”

不要再一直问了。

“嗯。”宁澹倒也配合,果然没有再提出一些过于体贴的问题。

只是在腾空而起的瞬间,叮嘱了一句。

“搂紧。”

沈遥凌耳际一阵酥麻。

心无波澜地严肃纠正:“是‘抓’。”

宁澹唇角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微微扬起。

沈遥凌回来时有些晚了。

阿鲁王宫的寝殿是三合的,中间用与楼层一般高的石山隔开,环抱着参天大树。

树杈之间,小路曲折。

沈遥凌从旁边经过,听到里面有细微的奇怪声响。

她下意识回头,透过密密的枝桠,隐约看见一个穿着僧袍的人搂着一个身着阿鲁婢女,交颈缠吻。

沈遥凌唰地收回目光。

她这几日也汁了解了,阿鲁国的风情与大偃大不相同,情爱之事并无需含蓄,也无需避讳,仿佛只要情投意合便百无禁忌。

沈遥凌知道,即便他们发现她看到了,也只会觉得很平常。

但她还是有些适应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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