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再无人说话,那少年点了点头,道:“好,那我放你们一回。但也只此一回,不管你们争什么,抢什么,都别来这里扰人清静了。唉,你们也真是痴心不改,那甚么黄金啊,九鼎啊,有什么好争好抢的?”
他一说“九鼎”二字,众人脸色俱变,连裴明淮都不例外。那少年也不理会,横笛就唇,吹了起来。这紫玉笛的笛声,听着却比寻常笛声要低沉些,呜呜咽咽地竟更似箫声。裴明淮只听那少年低声道:“曩吾忘也,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
笛声忽断忽歇,那少年的低吟声,也忽止忽息。“今顿识既往,数十年来存亡、得失、哀乐、好恶,扰扰万绪起矣……”
忽听“轰隆隆”数声巨响,那封住来路的巨石化为齑粉,簌簌落下,一时间皆目不能见物。烟尘散尽,众人面面相觑,尽皆骇然,那少年也不知所踪。
彭横江喃喃道:“御寇诀,御寇诀!嘿!阳尊主当年,也不如他!他究竟是阳尊主的什么人?徒儿?”
纪百云却摇头,道:“不是。彭大盟主还没认出那支紫玉笛么?”
彭横江“啊”了一声,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裴明淮于江湖事终不如他们知道得多,正在茫然,姚浅桃已问了出来:“那紫玉笛究竟是何物?”
“那不是笛,是杖。”原瑞升道,“若展开来,共有九节,是太平道掌教之物。昔年张角率黄巾起事,便是手持九节杖,自称‘天公将军’。看来,我们所料不错,这九宫会真是黄巾后人所建了?”
祝青宁神情恍惚,裴明淮只听他喃喃道:“吾恐将来之存忘、得夫、哀乐、好恶之乱吾心如此也,须臾之忘,可复得乎?……”
一时之间,裴明淮只觉恍然所失,不知身在何处。彭横江却听不明白了,大声道:“你们一个个的,都在念些什么啊?”
纪百云道:“彭大盟主,我就说了,你这等人是练不成御寇决的。他们念的,便是列御寇所说的话。讲的是一个人,得了会忘事的病,可后来医好啦。但这人病好了,却大发雷霆,旁人问他何故,他说,以前善忘的时候,脑子里空空荡荡的,都不知道天地是有是无。可现在突然过去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这几十年来的存亡、得失、哀乐、好恶,诸绪纷扰。这个人啊,他就怕这些心绪,以后一直这样扰乱他的心,哪里还能再得到片刻安宁呢?”
他即便如此解释了,彭横江听得还是似懂非懂,想了半日,道:“他有九节杖在手,就是太平道的正统嫡传,那藏宝自然也是他囊中之物,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的御寇决已经练成了,这天下怕再无对手,那还有什么会不安宁的?”
他这话,却无一个人能答了,每个人都似有所思。只有那遍地白骨,森然闪耀。裴明淮看那些骷髅头,竟似个个都在咧嘴而笑。
路是通了,但裴明淮除了满腹疑窦之外,也是焦躁之极。好不容易见左肃主动现身,本来以为诸多疑惑立时便能解开,谁料到左肃竟然横死在密道的机关之下,连尸身都找不到。
姚浅桃坐在一旁,垂眉愁道:“唉,就算能出去,索桥也断了,可怎么离开这朝天峡?”
原瑞升笑道:“姚女侠不必担心,听老夫一言。老夫来的时候,带了一只信鸽,索桥一断,我便把信鸽放了出去。顶多两日,我手下的人便会赶到。我已吩咐他们带上长索,度我们过去。”
纪百云大喜,瞪了他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为何不早说?”
原瑞升笑道:“哈哈,老夫是想给各位一个惊喜啊,哈哈。”
薛无双微一蹙眉,轻声对裴明淮道:“我们还是走罢,我不想在这地方呆了。”
裴明淮见薛无双脸色甚是苍白,便道:“好,我们上去。要留在此处找藏宝的,便慢慢在此处找吧。”
他见薛无双脸色煞白,便安慰道:“这个人的死,只是个意外罢了。我虽有意救人,无奈本领有限……”
薛无双打断了他的话头道:“裴大哥,那真是意外么?”
裴明淮和薛无忧都是一怔,只见薛无双双眉紧蹙,道:“这跟彭横江的手指在孽镜台中被绞断不同,那显然是人的贪心所致。若不坚决断指,孽镜台中恐怕还有别的机关,要的就不单单是五指了。”
裴明淮笑道:“无双眼力甚好,我看来也是如此。那青铜镜台被炸毁之后,看得出里面残余的机关,远不止那夹住彭横江手指的一处。彭横江毅然断指,也算是虽贪心尚有大智了。”
薛无双幽幽一叹,道:“他是为了他甥女儿呢,他死了倒没什么大不了的,姚姊姊一个人又怎么办?他舍不得扔下姚姊姊一个人呢。”
裴明淮见她垂了头,鬓边一朵珠花上缀着的珊瑚流苏不断摇动,长长的睫毛也颤动不止,知道她是想起了亡父,感伤身世,便推了一下薛无忧,示意他出言安抚慰一下自己妹子。薛无忧一向反应极是敏捷,这次却似乎心不在焉,直到裴明淮又碰了他一下,才道:“你又想起爹了?无双,唉……”他叹了口气,却没再说下去。
裴明淮心里暗自埋怨,这薛无忧不是不会说话的人,这时候该安慰人的时候,却一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当下道:“无双,你方才说左肃的死,恐非意外?”
薛无双点了点头,道:“我记得是在纪百云往后倒退之后,才启动了机关的。我猜想那刀山阵,若是人一直往前走去不回头,便是不会发作的。若是有人踌蹰,前后犹豫,那便糟了。刀山阵一旦发作,便是不会停下的,就算是那等高手,也再躲不过的。”
裴明淮一笑,望了薛无双一眼道:“无双可真是数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呀。想必设计那机关之人,心中想着,这乃是通往地府之处,只能进,不能退,退则死!绝了你的后路,你就只能往前走了。”
薛无双叹息一声,道:“可这左肃…他当时明明可以逃开,却不知为何又摔到了血池之中。真是奇怪得很……”
裴明淮一楞,道:“无双,你怎么知道?”
“他落下的时候我正好看到。”薛无双道,“总觉得有些古怪,像是被什么逼得又重坠下的一般。”
裴明淮皱眉,忽听到葛玉在身后道:“薛宗主,不知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薛无忧回头看了葛玉一眼,葛玉面上黑纱虽未除下,一双凤眼却弯弯地隐含笑意,颇有治艳之态,与之前那冷若冰霜的模样大不一样了。葛玉又笑着道:“虽说在这地方说话,决不如那绝壁前景致天成。”
薛无忧听她如此说,居然也没拒绝,对裴明淮道:“明淮,你陪无双先出去。”
裴明淮略一迟疑,道:“也好。”伸手拉了薛无双,走了几步,薛无双却若有所思地道,“这葛玉跟那个死掉的男子是什么关系?可真奇怪。”
裴明淮淡淡地道:“我只知道,这葛玉对你哥哥似乎颇有好感呢。”
薛无双撇了撇嘴,道:“喜欢我哥哥的多了去了,我哥哥还看不上呢!”
裴明淮一笑,道:“也是,西河的事已经说了几年了。以后你有了那个顽皮小姑子,可有得操心了。”
按薛无双的性子,必得回他几句俏皮话,这时候她居然没再开口。裴明淮虽然微觉有异,但心中有事,二人沿了原路慢慢走回去,竟也再无机关埋伏。
过不多久,其余人也前前后后地回来了。祝青宁是最后一个自那道秘门出来的,他伸手将阎罗手里的凤鸣拔了出来,插回腰间。他却也不走,只是凝视着那尊双目如血、貌极狞恶的阎罗像,眼中若有所思。裴明淮便走到了他身侧,笑道:“怎么,这阎罗有什么好看的?”
祝青宁缓缓道:“这里原本应该有两尊阎罗,为何只剩了一尊?阎罗又称双王,取于世中常受苦乐二报之意。”
裴明淮点了一点头,笑道:“也许是有人将另外那尊给搬走了。”
祝青宁道:“为什么?”
这句“为什么”倒问得裴明淮一楞,笑道:“照青宁看呢?”
祝青宁道:“照我看来,这两个阎罗,一掌死门为苦,一掌生门为乐。如今留给我们的阎罗便是将我们引向死门!他们不欲给我们留活路,才把掌管生门的那一座阎罗索性给搬走了,叫我们寻生门而不得!”
他这几句话声音甚响,一众人听到,都变了脸色。纪百云第一个道:“那……那还可有什么法子?”
祝青宁瞟了他一眼,目光里似带了鄙夷之意,淡淡笑道:“阎罗已去其一,我还能有什么法子?就算龙吟在手,我也没办法的。”说罢拱了一拱手,道,“在下这半日劳累了,先去歇了,众位请便。”
彭横江哼了一声,道:“这人倒镇定得紧!”此时姚浅桃已重撕了一块衣衫,替他重新包扎伤口。薛无忧给的那瓶药颇有神效,虽说十指连心,但彭横江素来强健,也自耐得住,只是一叠声地叫姚浅桃取酒来。姚浅桃迟疑道:“舅舅,你受了伤,还喝酒?”
彭横江一瞪眼道:“就是受了伤,才要喝酒!”
姚浅桃面有难色,道:“此处的酒已喝完了……舅舅你等等,我去找那位祝公子讨一坛来。”她急急地走了,彭横江苦笑道:“我这人,一受了伤,便更想喝酒。”
过不多时,姚浅桃便捧了一坛酒回来,面有喜色,一放放到了彭横江面前,笑道:“舅舅,你想喝酒,倒苦了你甥女了,那祝公子真不好说话。”
彭横江只是呵呵而笑,拍开泥封便要喝。纪百云却突然道:“你就不怕有毒?”
彭横江笑了一笑,捧了酒坛便喝。喝了数口,方道:“怕死就不会喝酒了。”瞪了纪百云一眼,道:“就你这老头子,怕的最多!”
纪百云一脸尴尬,裴明淮却向姚浅桃笑道:“姚姑娘,你方才去见祝公子,他可已歇下了?”
姚浅桃道:“没有呢,否则我又怎好进去?”
裴明淮笑道:“那我也去向他讨碗酒喝。”
他去了那边石屋,石门未掩,祝青宁正盘膝坐在榻上,呆呆发怔,手中几枚铜钱被他玩得叮当作响。裴明淮心中一动,朝那铜钱多看了两眼,咳了一声道:“不是说要歇息了,怎的还在这里发呆?今夜月白风清,不如去外面赏赏月可好?”
外面那大石室却已是半个人也没有,想来众人累了一日,都回去歇息了。二人走至洞口,果见着一轮明月当空,映得两边绝壁泛着银光,这两处绝壁本来如刀砍斧削一般,此时月光之下见着,竟如两面镜子一般。下面水声隆隆,看着着实令人惊心。裴明淮见祝青宁坐在一块半截悬空的石头之上,忙道:“你还是小心些,莫要托大。”
祝青宁笑着一拂衣袖,道:“你也太看不上我的功夫了。”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在滴翠苑替你切脉的时候,觉着你内息颇为不稳,这可不是我想多了。”
“多管闲事。”祝青宁瞪了他一眼,又叹了一声,道,“滴翠苑倒是个清幽之地,只可惜我身有要事,也待不了几时。”
裴明淮打蛇随棍上,忙问道:“那个小翠,可真是滴翠苑的鸨母?”
祝青宁斜了他一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道:“你便只记着这个了?你要知道,何不自己问去?”说到最后半句,祝青宁拖长了声音,调子里含着的那味道,裴明淮一听也就明了。他一向脸皮不薄,此时居然脸上也红了一红,祝青宁看在眼里,笑道:“若是能早日离了此处,再找个清幽之所,喝上两杯,好好地弹上一曲,那才是快事呢。”
裴明淮忙抢着道:“我请你喝。清幽之所,我可知道得多了。像京城里面的……”
祝青宁扬了扬眉头,他双眉便如远山一般,一蹙间如同云蒸雾罩,十分动人。“行啦,在此处说这些,可不是扯远了?”
裴明淮道:“我倒是真有些事儿想不通,想跟你聊聊。”
祝青宁笑道:“你若想不通的,我自然也想不通了。唉,明淮兄,青宁奉劝一句,人不要有太多好奇心的好,否则只会枉送了自己的性命。”
裴明淮却把他的“劝告”抛至一边,只道:“我也读过些佛经,佛经里对所谓地府的说法不止一种,一说是十八重地狱,地狱之名都是梵音,皆是一些刀兵杀伤,大火大热、大寒大冻、大坑大谷等的刑罚。另一说却是八重地狱,又分八热地狱、八寒地狱等,照我看,这九宫会,该是用的八寒捺落迦为分堂名才对,因为八寒为横,八热为纵。”
祝青宁颇觉新鲜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知道得倒是细致。那又如何?”
“奇就奇在此处。”裴明淮道,“众人的死法,跟壁画上的一模一样,且也符合了十八重地狱的说法。但那九宫会,却是奉以‘八重地狱’的说法。若是那阳缨之子真是为了复仇而来,那又怎会犯这样的错误?……”
祝青宁拍了拍掌,微笑道:“不错,不错。那明淮兄怎么想?”
裴明淮道:“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个杀手压根对于佛经不通之极!”
祝青宁眼神一闪,道:“你的意思是说……那凶手是以阳缨之子的名义,行杀人之实?可他……却是为了什么?”
裴明淮笑道:“你这话问差了。青宁,你又是为何到此处的?到此处之人,无非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为了九宫会的宝藏!”
祝青宁淡淡道:“明淮兄心思可谓深不可测,你精通佛理,自然也懂梵语。你自然知道琰圭上写的是什么,却一直只装不知?”
裴明淮道:“我自然知道瞒不过你,但也不必在那些人面前,把自己的底亮出来吧?”他见祝青宁指间仍在把玩那几枚铜钱,便问道:“你方才是不是又占了一卦?”
祝青宁嗯了一声,五指一张,那些铜钱便坠下了深谷。“还真是如你所言,是个‘复’卦。”说罢一拂袖,从石上飘然而下。裴明淮见他青衫拂动,竟自往回走了,叫了一声道,“复卦没什么不好的,你……”
祝青宁根本不回头,更不答理。裴明淮叹了口气,实在觉得他说变脸就变脸,不好侍候。再看那银盘也似的月亮,竟也觉着索然无味,只得悻悻地跟着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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