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子显然已经死去多时,面色苍灰,双目微闭,倒似是十分安详的模样。只是他嘴唇青黑,眼角嘴角,都有凝固的黑色血渍。这张脸,嵌在酥油花的塑像之中,到处都是金漆彩绘,真是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众人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只有一个人仍然脸色如常,静静地站在一旁。

裴明淮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并不在席上。

这少女跟琼夜又大不相同,美得十分秀雅纤弱,一张脸冻得雪白,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丁小叶。

她一身素衣,肩上却披着一袭跟她的素净全然不搭的大红斗蓬,裴明淮记得是琼夜给她的。她那双雾蒙蒙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

只有瞎子,才会面对自己的父亲惨死而无动于衷。

在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的时候,只有她,如此平静。平静而略微带着一丝丝好奇的意味。丁小叶微微地侧着头,略有点乱的发丝在寒风里飘着,似乎在着意地倾听着,周围这异乎寻常的喧闹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再转头去看男子的脸,那纯白的酥油,好像熔化得更快了,就像是雪白的蜡烛的烛油,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原本那国王黄色绣着金丝图案的衣裳,现在也已熔得柔软了,那些深浅不一的颜色,像一团暗金色的丝线,胡乱地绞缠在一起。

哦,对,裴明淮想,像小孩子玩的五彩的面人,一热了,就化了。

韩明坐在花厅里面,低着头,一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这花厅里,只点了一盏灯,那昏黄的光,映在颇有年岁的木门上,一圈又一圈的暗黄的光晕,连人的脸都看不清楚。

坐在一旁的孟固等了半天,再也等不下去了,一拍案几,连茶碗都掀翻了。

“我说,韩老弟,你倒是开口说话呀!你是掌尺,这些东西都是你亲手做的。要不是你,又会是谁?你不会真杀了他吧?你……难不成是为了那件事?可那是多久的事了,她……她也死了多少年了啊……”

韩明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模糊而低沉地飘了过来。“老孟,我说过了很多次了,不是我。”

孟固一张脸,急得发红。“历年来酥油花会,最重要的那件作品,都必须由掌尺完成!我也不愿意相信是你杀了丁南,我们可是一辈子的交情了!但是……”

韩明抬头看他,过了片刻,缓缓说道:“如果我说,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次的酥油花做的是这样的东西,你会怎么想?”

孟固怔在那里,半日,才道:“不是这样的东西?我不明白……”

这时,“咯吱”一声响,房门被人重重地推开了。一股寒风,夹着雪花扑了进来。一个黑色劲装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这男人披了件斗蓬,沾满了雪。裴明淮也跟着他进来了,眉宇之间,尽是迷惑之色。

“是吴大人!”孟固叫道,连忙起身。“您的脚程好快!您不是说明后日才会到……”

“刚到不久,听说正碰上酥油花会,便也过来看看。”吴震脸色如冰,道,“却不料见到这等事……嘿,倒是凑巧!”他顿了顿,又道,“我已经去看过了丁南的尸体了。他是中毒而死,死后被分尸,再把头颅嵌在酥油雕像之中。身体嘛,还不曾找到。”他的眼睛,锐利如鹰,注视着阴影中的韩明。“韩掌尺,我现在想听听,你怎么说?”

孟固本待将前因后果说上一遍,听吴震如此说,知道他已经自裴明淮口里听了个大要,便退在一边,不再开口。

裴明淮走上两步,道:“韩叔叔,我相信您不是凶手。但是,您是掌尺,多少也知道些内情吧?”

韩明终于抬起了头。他年龄不过四旬出头,相貌颇为儒雅。但眉梢眼角,却带着股令裴明淮极是不解的悲凄之意。

“你们真想知道?”

吴震道:“必须知道,否则我现在就得拿你。你是最大的疑凶!”

这时,只听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大声道:“不,不是我爹干的。”

裴明淮一回头,就看到琼夜从门外急步而来。她没披斗蓬,冻得脸蛋发白,两颊却是绯红,更是明艳无俦。她也不看众人,径直走到韩明身旁,说:“爹,到了这时候,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这关系到您的清白!他们不知道,我却一清二楚,你怎么可能杀人?”

韩明长叹了一口气。琼夜伸手,却做了一个极奇怪的动作。她把韩明的双手衣袖撩起,露出了一双苍白而修长的手,骨节微微突出。她望着众人,眼圈已经红了。“我爹在三年前,就不能再亲手做酥油花了。”

韩明缓缓张开五指,又合上。吴震与裴明淮都是习武之人,自然一眼就可看出,这韩明的两只手,指节都十分僵硬,想必连做寻常之事都困难,更不要说精细的雕刻描画了。只听韩明又叹息一声,道:“县里的黄大夫,医治我这双手,已经三年有余了。他是名医,远近闻名,尤擅治跌打损伤。若是你们不信,问问他便知真假。”

吴震眼中的狐疑之色,一闪而过。他又道:“既然如此,必然有人暗中代你完成。这个人——是谁?”

韩明又垂下了头,闭口不言。琼夜见父亲不肯开口,迟疑半日,终于说道:“有两个人。一个人,是我父亲最得意的徒弟,付修慈。”

韩明摇头道:“决不会是修慈。他是个孤儿,从小就被我收养,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养大,诸般手艺也全传给了他。他有什么理由会做这样的事?”

孟固却道:“我知道修慈手艺精湛,但比起你,总要差着些火候。你要说这全是他的手艺,说实话,韩老弟,我不信。”

琼夜苦笑,道:“孟伯伯,你忘了,我说过,一共有两个人。”

众人眼睛都盯着她,只见她双唇微动,吐出了一个名字。

“丁南。”

屋子里一片安静,只听见门外朔风呼啸。琼夜进来之时,并未将门关好,一团团的雪,就夹着冷风,飘了进来。

琼夜一张脸更白,真是犹如白玉一般。她惨然一笑,道:“所以,你们想想,我爹又怎会害丁师叔?这事,小叶也是知道的,你们可以去问她。”

孟固讷讷道:“可是,上花馆与下花馆,一向……”

“自从丁南一手残废,上花馆和下花馆都已由我一手打理,再不像从前明争暗斗了。”韩明抬头道,“丁南手指伤了,最觉得惋惜的人反倒是我。我的手废了,他也……唉!……我手不灵活,知道的人,除了我家人,便只有丁南父女二人了。是他自告奋勇来帮我的忙,说他只伤了一手,只要有修慈协助,另一只手仍可做这酥油花。算来也有三年了,前两年都顺顺当当,我实在不知……今年为何会如此……”

吴震道:“即便你说的是实,难道做的时候,你不在场?”

“做的时候,自然在场。”韩明道,“但……但根本不是做的这样的酥油花啊!我一直都看着,琼夜也知道,上花馆做的是大日如来诸佛,下花馆是释迦牟尼堕珠着海中经的故事,后者尤其出色,我本来想,这一回,赞誉都会归在下花馆……没想到……”

吴震道:“想必你原来做的也跟现在的一样大?”

“差不多。”韩明道,“压轴的都是最大的。”

吴震道:“那跑哪里去了?总不会长腿跑了吧?”

孟固在旁道:“吴大人,你不知底里。酥油花像与众不同,若是想它不见,是最最简单不过的。只须一热,便会尽数溶化,变回酥油,全然不留痕迹!至于里面那些‘骨架’,拆了扔回到花馆库中,绝不会有人发现!”

吴震斜眼看他,道:“看来孟大人对于酥油花的工序,倒是清清楚楚啊。”

孟固听他话中颇有疑意,苦笑道:“吴大人说笑了,在塔县,谁不知道?”

吴震哼了一声,道:“知道归知道,能做出来的人,恐怕塔县也找不出两个。照你们所说,原来做的不是这两样,那如今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又是在哪里做出来的?”

“吴大人有所不知。”孟固小心翼翼地道,“酥油花并不是一来就做这么大的,而是分成各个部分,分别制作,最后再拼装而成。那酥油花如此繁复精细,绝非数日之功,照我看,若是一个人偷偷做,恐怕得做上一年半载!”

吴震点了点头。“这么说,倒是有可能。那么,照你们看,丁南的头颅,是什么时候被放进去的?”

孟固犹犹豫豫地道:“照我看,只有‘装盘’的时候……才有机会……”

吴震道:“装盘?”

“装盘是我们的行话。”韩明说道,“在正月十五之前,会把制好的酥油花按照事先的设计,安放在巨大的盘中。然后放进花架里面,覆以帷幔,等到花会上才揭开。只要一装盘,就绝不会再有人去动了。”

琼夜接口道:“家母过世数年,正月十三便是她的忌日,每年我们必去扫墓。但那日又正逢‘装盘’的吉日,错过不得。丁师叔一向谨慎,我爹也就放心交给了他和修慈。酥油花其实早已完成,单是装盘,修慈一人便足矣。”

韩明接口道:“我们回来之时,‘装盘’已成,我看着十分妥贴,自然也绝不会要求打开看。”

裴明淮眉头微皱,问道:“‘装盘’既在正月十三,那么这两日,你们便未见着丁南了?”

琼夜皱眉,想了半日,道:“没有。”

韩明也摇头道:“‘装盘’完成,便是诸事齐备,只需‘上架’便是,修慈一个人就能料理。丁南前几日便染了风寒,为了酥油花会一直强撑,我以为他回家休息了。我……”他声音已然哽咽,“我做梦也没想到,怎么会这样?即便是小叶来说,她爹不见了,我也不曾想到会……”

裴明淮与吴震对视一眼,两人心里,想的都是同样的事。

酥油花工序特别,尤其是这些重中之重的环节,不是十分熟悉之人,绝对是办不到的。丁南已死,必然是别人砍下他头颅,再放进酥油像中。若韩明与琼夜所言为实,那能办到这一点的人,岂非只有一个?

想必孟固也已想到这一点,只见他眼中闪出惊恐之色,转向韩明道:“修慈人在何处?”

韩明父女,都垂首不答。吴震冷笑道:“嘿!你父女二人还真是一心哪!你们早就想到这付修慈很可能便是杀人凶手,却不早说!在这里细细说了半日来龙去脉,就是给他逃走的机会吗?”

琼夜听他语气,秀眉一竖,抬头道:“修慈决不是凶手。”

孟固却在那里回想,片刻之后,道:“我在入席时,还见着修慈呢。对,他一直在酥油花旁边,忙这忙那……之后……”

他说到这里,却若有所思地闭上了嘴。

吴震哼了一声,大步而出,对门口等着的几个手下厉声喝道:“赶快去追!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付修慈给我揪出来!”

他仰头看了看天色,这雪下得越来越大,望出去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吴震冷笑道:“这样的冰天雪地,我倒想看看,他能逃到哪里去!你们,都留在这里,哪里都不能去!”

裴明淮望向韩明父女,只见韩明与琼夜,都低头不语,脸色苍白。裴明淮低声道:“琼夜,韩叔叔,不必太过担心。此事古怪,一时间难以察得明白。”

琼夜默然片刻,道:“明淮哥哥,你能帮我去看看小叶吗?吴大人不让我们出去,可我怕小叶……小叶她……她太过伤心……”

裴明淮朝吴震看了一眼。“吴大神捕,我能去么?”

“你走不走,还需要问我的意思?”吴震不耐烦到了极点,“裴公子,你这是跟我过不去是吧?你别在这里掺和了,要找丁小叶是吧?赶紧去!记得问问,她爹有没有什么仇人,你想得到的,尽管问!”

丁家其实就在韩家旁边,但韩家人住在上花馆里面,丁家却并不在下花馆。上花馆旁边有个小庙,也属普渡寺的产业,丁小叶的家,就在这小庙的后院。院子里面小小的一所屋舍,似乎都快要被寒风给刮倒了。房中点了一盏灯,灯油已不多,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丁小叶坐在榻上,正在绣花。因为是过年,榻上的被褥也全换过了,虽然旧,却也洗得干干净净。窗上贴了一对大红的窗花,也不知是什么花,十分鲜艳,却与这整个屋子如此不称,被那马上就要被风吹灭的油灯映着,更显凄凉。

裴明淮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丁小叶。

丁小叶低着头,正在专心绣着手里的活计。她的腕上,戴着一只细细的金丝镯,镯头绞成精巧的花形。裴明淮略有些惊讶,这金镯工艺精巧,价钱不菲,实在跟丁家的简陋不搭。

他再一想,丁南在断指之前,日子想必也不差,给女儿买个金镯子,也不算什么。想到此处,他又觉得有点奇怪,丁南好歹也当过下花馆的掌尺,就算手残废了,也不至于过得如此凄凉啊。

只听丁小叶的声音,安详而柔和地飘了过来。“裴公子,您来了?寒舍简陋,您要是不嫌弃,就进来坐坐,外面天冷。”

裴明淮迈步进来,道:“是琼夜让我给你送些东西来的,现在她被吴大人盯着问话,一时间来不了,又担心你。”

他将食盒放在案上揭开,里面一层层地放着各色精致点心。

丁小叶轻轻一笑,道:“只有琼姊姊会记挂着我。”她把手上正做着的活计放到了一边,裴明淮十分惊奇地发现,她居然是在给一件衣服的袖口绣上白色莲花的图案。丁小叶眼睛不是已经瞎了好几年了?

“裴公子,我要赶着把这件衣服做好。我得把爹的衣服赶完。他回来,得要穿的。”

丁小叶说得温柔又安详,听在裴明淮耳里,却是不寒而栗。琼夜已经把丁南的死告诉了她,丁小叶却好像完全不肯接受。

裴明淮忽然觉得一阵心酸。也难怪,丁南和丁小叶父女相依为命,丁南死了,这丁小叶一个瞎眼的女孩子,无依无靠,以后日子可怎么过?

他的目光,落在了丁小叶上面。虽说她眼瞎了,却一般的绣得极好,莲花一瓣瓣的,十分逼真。

丁小叶虽然两眼看不见,却似对裴明淮心中所想一清二楚。只听她柔声道:“我从小便学绣花,哪怕是瞎了眼睛,也一样地能绣出来。只是看不见了,理不清线的颜色,得爹来帮我。有时候,琼姊姊也会买了彩线帮我理好。”

裴明淮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日方道:“丁姑娘节哀。”

丁小叶又拿起了针线。裴明淮看她绣花,果然有眼睛的人也不如她娴熟。只听丁小叶幽幽地道:“这衣服,只能作我爹的寿衣了。”

裴明淮心想,那也得等到丁南的尸身找到。否则,光有头颅,如何下葬?见屋中实在简陋,忍不住问道:“丁姑娘,为何你跟令尊不住下花馆,却要住在庙里?”

“裴公子恐怕不知道,我爹幼时为僧,后来才还俗的。”丁小叶道,“是普渡寺的澄明方丈,觉得他实在才华出众,一力让他还俗,又力荐他入花馆拜师,跟韩伯伯一起学艺。我爹却是习惯了清苦日子,住在庙中,早晚叩拜,十分方便。”

裴明淮听她这么说,倒也无话,又问道:“丁姑娘,令尊可有什么仇人?”

丁小叶过了好一阵才回话,似乎正专心在她的针线上。“仇人?……裴公子,我爹素来虔诚礼佛,哪里会有什么仇人呢?”

裴明淮看着烛火下她的脸,清雅秀丽,却是无喜无怒。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子,一张脸极之平静,跟外面的冰雪无异。

说完了这句话,丁小叶继续一针一线地绣她的花,再不抬头。裴明淮见她已摆明了在逐客,只得告辞出来。一出门,他却惊奇地发现,吴震正站在雪地里等他。

“吴大神捕,你怎么不去追那个付修慈?跑到这里来偷听我跟丁小叶说话,你连我都不信了?”

吴震斜了他一眼,嘲弄地说:“你觉得我们真能找得到他?你真认为他就是凶手?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照我看,他必定已经死了,即便找到,也是一具尸体。”

裴明淮不语。吴震每一句话,都一针见血。

“我有什么信不信得过你的,我过来,是在想,韩琼夜特地要你来看丁小叶,是不是别有用心?”

裴明淮苦笑道:“你疑心可真是大。真没什么,就是带了些吃的给她,都是些果点之物。你呢?坐首席的那几个人,你可都问过了?”

“问了,一个个要么便是言辞闪烁,要么便是心事重重。”吴震望着满天飘飞的雪花,喃喃地说:“我看他们,好像都有秘密,藏在心里,不肯宣之于人。”

裴明淮笑道:“既然是秘密,自然是藏在心里,秘而不宣的了。”

雪越下越大,裴明淮只见自己和吴震过来的脚印,都被白雪逐渐盖住了。吴震摇了摇头,道:“你跟丁小叶说了什么?”

“没什么。”裴明淮道,“她眼睛瞎了,想来也不会知道多少。”

忽见一个捕快奔来了,裴明淮认得这个人,是吴震的手下,常年跟着他的,名叫冯虎。他先向裴明淮行礼,又对吴震道:“头儿,有点发现,您去看看吗?”

吴震点了点头,对裴明淮道:“那我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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