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云却道:“是真的啊,明淮哥哥。这事儿,可传了好些年了,连我都听过了。”
裴明淮一提马缰,道:“哪里来这么多鬼?别胡说了,走罢!”
庆云跟了上来,笑道:“你回来得匆忙,可有替老师预备寿礼?”
“早备下了,连鸣泉的贺礼都备下了。”裴明淮道,“我跟他也多年未见了,不知他娶的是谁家的姑娘?”
庆云奇道:“你不认得?不是吧,明淮哥哥,是长孙浩的女儿啊。”
裴明淮一怔,道:“是长孙一涵?长孙浩不就一个女儿吗?”
“是哪,可惜了他儿子了,死在战场上,本来该是大有作为的一个人。长孙将军自儿子死后,整个人都变啦,日日里在家喝闷酒。”庆云道,“长孙将军虽是武将,却也仰慕儒学,对老师十分敬重,能结这门亲事,可是开心得不行。”
裴明淮皱眉不语,庆云见他神情,便道:“明淮哥哥,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裴明淮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时天色已明,也早将那阴惨惨的宅子抛在了后面。“是有些迟了,我们快些赶路吧!要两日间赶到,还得辛苦点儿了。”
裴明淮和庆云知道沈信住在祁县,却不知道他的宅子并不在县城里面。离县城越来越远,天色愈发暗了,路上已见不着几个行人。庆云越走越是诧异,道:“老师怎么寻了个这么远的地方住?我们这都走到哪里来了?快要进山了吧?”
裴明淮笑道:“老师素来喜静,想必是为这里幽静吧。记得老师说过,他老家的宅子也是在山间的?”
庆云道:“这不叫幽静,叫……”她突然住了口,只见前面忽然亮起了灯火。天色已然全黑,灯火亮处正好是山下面一处凹地,周围一团漆黑,那些灯笼突然亮起,实在是能让人吓一跳。依稀能看出那是一座宅院,这方圆数里之间,大约就只有这一所宅子,此外再无半点灯光。
庆云道:“明淮哥哥,就……就是那里么?我怎么觉得……若是让我住在这里,晚上可得被吓死呢。”
裴明淮其实心里也一般地觉得诧异,只是面上不愿露出来,当下笑道:“谁叫你非赖着我一路,我身边也没个人侍候你。本来么,你就算住在这里,也该是前呼后拥一群人,热闹都来不及呢,又怎会吓死?”
庆云面上仍有惊疑之色,勉强笑道:“这两日既是老师寿辰,又是沈家哥哥娶亲的大好日子,人也不会少吧。”
裴明淮笑道:“我们去了,岂不又多上两个?庆云,你也把你的脾气性子收收,我看老师家里也不见得能如何齐备,你可别撒娇任性,失了礼数。”
庆云听他这么说,笑道:“明淮哥哥,你也把本公主看得忒不识大体了!长公主殿下老夸我呢,说我虽然平时叽叽喳喳的,但只要有正经事情,绝不会丢皇家的脸面的!”
这话连裴明淮也听过,清都长公主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庆云虽说平时活泼了些,但年轻姑娘嘛,没什么不好,要庄重识大体,她也一点儿不差,又是八姓勋贵之首穆氏的嫡女,亲上加亲嘛……每次都听得裴明淮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人一直急驰,到了那庄园门口,只见挂着一块黑底描金的匾牌,上书“厚栋任重”四个字。庆云叫道:“啊,是皇上御赐的。就是这里没错了,明淮哥哥。”
裴明淮翻身下马,正要说话,只听门“吱呀”一声响,有个嘶哑的声音问道:“可是裴三公子和庆云公主?”
“是。”裴明淮道,“路上耽搁了些时候,来得迟了。”
门又打开了些,那人手里拎着一盏灯笼,昏黄的光映在他脸上,庆云一见,险些失声惊呼。那人的半张脸,就像是被一刀劈过,长好的伤痕又像条肉红色的长蚯蚓一样,弯弯曲曲地爬在脸上,连鼻子和嘴的位置都歪到了一边去。裴明淮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道:“我们的马放在哪里?”
“老爷正陪着太子殿下,二位可要先去?”那人道,“二位的马,就交给小人了,小人自会安排。”
庆云问道:“你是沈家的管家?”
“正是,小人姓余。”余管家退在一边,让裴明淮和庆云进去,牵了马道,“二位只管朝里面走,那亮着灯的便是正堂。”
裴明淮点头,与庆云一同进去。院中挂了几盏灯笼,都贴着大红的“喜”字,却不知为何,毫无喜庆之意。裴明淮觉着,大约是这宅子里面到处都种着竹子,又下着微雨,碧幽幽的让人心生凄清之意。
只听脚步细碎,一个丫头拎了盏灯笼过来了,朝裴明淮跟庆云福了一福,道:“又有贵客到啦,二位请随我这边走。”
裴明淮看那丫头,肤色微黑,杏眼樱唇,一身粉红衫子,倒也娇俏甜净。庆云笑道:“我们是不是来得最晚的?”
那丫头抬头朝二人看了一眼,微笑道:“太子殿下是到得最早的。我们乡下丫头,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二位,可不要见怪。”
裴明淮见她说话文雅,条理清楚,不像个普通丫环,便问道:“姑娘怎么称呼?”
“公子抬举了,唤我鸣玉便是。”鸣玉笑道。裴明淮道:“我姓裴,这位是庆云公主。”
鸣玉忽地一怔,脚下也顿了一顿,目光停留在裴明淮脸上,道:“你……你就是裴三公子了?”说完这话,大概也觉得十分唐突,忙低了头道,“我家老爷念了几遍了,说你还不到,鸣玉一时失言,公子勿怪。”
裴明淮微笑道:“姑娘客气了。”
鸣玉拎着灯笼,引二人往正堂而去。裴明淮只听玉器轻响,低头一看,鸣玉腰上丝绦坠着个绯色玉环,玉质晶莹,裴明淮依稀觉得有点眼熟,不由得又多看了两眼。这鸣玉打扮说话,都不像是个丫头。
沈宅虽不大,也有四进院落,还有个花园。裴明淮闻到某种气味,说是臭倒也不是臭,只觉奇怪,便问鸣玉道:“这里可是种了什么异种花木吗?”
鸣玉笑道:“公子鼻子好灵。正是,园中多种伊兰,此花味道古怪,也不是难闻,但也绝对不是香了。”
裴明淮眉头一皱,道:“伊兰?哪一种伊兰?”
“便是佛经里面那一种伊兰。”鸣玉笑道,“公子可小心了,那伊兰有剧毒,花果皆有毒,千万不要去碰。”
庆云奇道:“老师在家里种这剧毒之物,却是为何?”
鸣玉道:“不是老爷种的,是少爷种的。他说伊兰虽是剧毒之物,一样的可以入药。毒性再大,若是用好了,一样可以……”
她陡然停住,不再说话,提着灯笼快步走在前面。裴明淮心里更是疑惑,朝墙那边一望,园子里面花树极多,色呈深红,想来便是那“伊兰”了。
这时一人转过垂花门,大步前来,对二人恭恭敬敬行礼道:“见过公主!”又朝裴明淮笑道,“恭喜三公子了,这下可得改口了!”
裴明淮见那人一脸虬须,身材粗壮,甚是威武,笑道:“是长孙将军啊,该说恭喜的是我。原来一涵是跟沈家结亲,实在是美事一桩。”
庆云笑道:“涵姊姊呢?她住在哪里?”
长孙将军脸上微有尴尬之色,道:“一涵她……嗯,便在沈家住着,住的是沈家姑娘的屋子。”
庆云道:“什么?”看了看裴明淮,裴明淮也觉着奇怪,还没成婚,长孙一涵便到沈家住着了,不要说是沈太傅,寻常人家也没这规矩吧。即便是跟沈家姑娘住一处,也于礼不合。只是总归是别人家事,自不便多问,裴明淮便笑道:“这地方偏僻,要是从城里迎亲,那可得麻烦了,还是先过来的好。”
这话也说得太虚伪了些,听得庆云在一旁吐舌头翻白眼,哪里还有半分公主的贵气。长孙将军道:“是,正是如此。二位,请,这边走。”
正堂之中,灯火通明,一个老人坐在椅中,左首是个跟裴明淮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子,衣饰也不如何华贵,但容貌出众,气度不凡,一看便不是寻常人。见了裴明淮,那男子笑着起身,道:“明淮到了。庆云,叫你跟你景风姊姊一道来,你偏要骑马。”见裴明淮和庆云都要行礼,一伸手拦道,“在老师这里,我们什么礼数都免了。要行礼,都朝老师去。”
沈信颤巍巍地想站起来,裴明淮跟庆云忙抢上扶住。庆云笑道:“我们是来给老师您拜寿的,您就坐着,受我们的礼罢!”
裴明淮看沈信,数年不见,已老了许多,且脸色腊黄,一看便是久病缠身。便问道:“老师,您究竟是什么病?”
“唉,也没什么病。”沈信道,“御医来来去去的都不知道来了多少了,也没诊出个什么来,不过是老了,身体虚罢了!”说罢又微笑道,“你们啊,也别一年到头都送东西来了,我这里的名贵药材,都能开家药铺了,我哪里用得完这许多,只得让鸣泉拿去救人治病。若是还记挂着我,一年半载的,有时间,就来看看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话说得裴明淮跟庆云都觉惭愧,低头不语。太子含笑道:“老师,明淮事多,刚从西域回来,就来替您祝寿了,您倒还埋怨他。庆云呢,总归是个姑娘,若不是您的寿辰,她哪里出得了京城!”
沈信笑道:“是,太子说得是,是老夫糊涂了。来,来,你两个快坐下。鸣玉!快上茶来。”
太子道:“上次皇上都让李谅亲自来了,还是没诊出什么吗?”
“他啊,他来就是跟我叙叙旧,看什么病啊!”沈信笑着道,“倒是还点拨了鸣泉不少,鸣泉那点子医术,跟李谅可差得远了。”
裴明淮道:“老师跟李谅好像一直交情不浅。”
“还好,还好。”沈信道,“我们这班子老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能过来一趟叙叙旧,倒也是好事。”
他这话一出口,裴明淮,庆云,太子,都不知如何接话了。这时鸣玉端上了茶来,裴明淮记起方才那个管家,却听庆云开口问道:“老师,方才开门的那个管家,他的脸怎么那么吓人?”
“他啊。”沈信叹了口气,道,“你们还记不记得,七八年前,太守李枫在上任途中,竟被灭了满门?”
庆云抢着道:“这么大的事,官府江湖,都惊动了,怎会不知?说是那个杀手杀了人后,便横刀自刎了,连查都查不出究竟来。那位新任太守,并无什么仇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全家被杀,连一个人都没剩下来,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沈信点了点头,道:“不错,难为庆云记得清楚。只是你有一点说错了,还是有一个人活下来了。这个人,便是那位李太守的管家,只是脸上捱了一刀,差点也见了阎王。”
庆云失声道:“就是刚才给我们开门的……”
沈信道:“那太守李枫也是我的学生,离京之前还来见了我一面,跟我道别,我也替他欢喜,备了些薄礼给他,却没想到他还没上任便……所以余管家投奔到我这里,我自然就让他留了下来,这已经有数年了。”
裴明淮问道:“难道当年就没有问这余管家,当时的情况吗?”
“余管家说,他当时被一刀劈到面门上,昏死了过去,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沈信叹道,“至于那个凶手……他看不看到,又有什么分别?反正凶手是自刎在当场了。”
庆云却道:“灭门之仇,可不是寻常的仇。那凶手……”她话未说完,太子便笑着打断了她,道,“好好地,说这个做什么,看你还说起劲了。”
庆云做了个鬼脸,道:“是,是我多嘴了。”又道,“景风姊姊呢?她怎么还没到?”
“她一向慢吞吞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子笑道,“她身边侍候的人多,不用操心。”说罢又朝沈信道,“老师,景风来迟了,您可别恼她。”
沈信微笑道:“我还不知道景风那性子?每次要写什么,她都是最后一个交出来的。”
几人都不觉莞尔,庆云问道:“沈家哥哥呢?还有于蓝妹妹?”
沈信道:“于蓝正陪着一涵,鸣泉还有些事在张罗。唉,我们这家里下人少,就那么几个,一下子来了你们这么多位贵客,怕招待不周,于蓝一个人顾不过来,鸣泉亲自去看着放心些。”
太子笑道:“老师,哪里来这么多客套!鸣泉从前是我伴读,那时候从来没这么多虚礼的。我应过他,若他娶亲,一定来。我还指望着,他哪一日回心转意,回京来呢!”
庆云插嘴道:“是啊,老师,你知道,皇上素来管太子得紧,哪里肯让他出京。太子急了,对皇上说,从前答应过沈家哥哥,若他娶亲必到,人是不是应该守信?又因为皇上一向最看重老师,才勉强应了。”
沈信听了此话,脸色微微有变,自椅中站了起来,道:“太子殿下,这……这……这如何当得起?”
太子忙将沈信扶回椅中,笑道:“老师说这话,才是跟我见外了。以前鸣泉替我挨罚都不知道挨了多少次,他成婚,我若不来,才真是不够朋友呢。”
裴明淮听着也一笑,正要搭话,听见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是沈鸣泉进来了。数年不见,沈鸣泉更显稳重,人却清瘦了几分。他跟沈信年轻的时候极像,一身的书卷之气,儒雅彬彬,温润如玉。沈鸣泉向裴明淮与庆云见了礼,朝太子笑道:“我在门外都听到了,太子殿下记性好,这些事都记着。”
“倒是你记性不好了,以前都跟我叫名字的,现在殿下不离口。”太子叹道,“我那时候让你留下来,你偏不肯,说不愿为官,唉!”
沈鸣泉眼中也露出一丝笑意,道:“那是小时候,现在再叫,就是不敬了。”
庆云问道:“沈家哥哥,听说你现在是大夫?”
“回公主,我在县城里面开了家医馆。”沈鸣泉道,“太子是抬爱了,我也没什么本事,能行医治人,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裴明淮看了庆云一眼,道:“庆云,不如先去歇息?你赶了这么久路,想必也累了。”
庆云笑道:“也好,我骑了一天马,脸上都是灰。”说罢起身,沈鸣泉忙道,“我这就叫于蓝过来,让她陪公主去。”
“好啊,我好久不见于蓝妹妹了。”庆云道。裴明淮对沈信道:“老师,你身子不好,也早些歇着吧。”
沈信道:“好,好。”
裴明淮见太子身边只跟了个穿黑衣的侍卫,便道:“太子殿下,你不会只带了娄提一个人吧?”
“还带了几个人。”太子道,“都留在我住的那厢房了。”
裴明淮道:“殿下是太不着意了。今晚我就住太子旁边吧。”
“哪里要劳动你!”太子笑道,“景风今夜必到,明淮不用担心。你的屋子早就安排下了,你也早去歇息罢。”
裴明淮见他坚持,也不好再说,只道:“是,太子若有吩咐,立时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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