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是捱到了时辰,沈家也真真化繁为简,什么礼数都省了,但这夫妻拜堂,是怎么也省不了的。沈鸣泉一身吉服,满面笑容,全然是个新郎官的样子,只是略有些倦容。本来沈家多少也是请了些客人的,但昨夜的事一发,裴明淮为保无虞,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不礼节了,闲人一概不能入沈家,是以这席上就太子、庆云景风和他自己,婚事办成这样,倒也少见。他对沈信说的时候,还怕沈信不悦,沈信却什么话都没多问,倒让裴明淮觉得有些奇怪了。

鸣玉扶了长孙一涵进来,任长孙一涵平时再风风火火,这时候也袅袅婷婷的。长孙浩与沈信坐在一处,两个人都面含笑意,频频点头,就差说“天作之合”四个字了。

这些看起来都平平常常,热热闹闹,但裴明淮就是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但他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庆云大约也有此想法,趁着太子跟沈鸣泉在那里说话,对裴明淮低声道:“明淮哥哥,虽说这婚事是顺顺当当地办了,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奇奇怪怪的,我心里上上下下的。”

若单单是自己这么想,裴明淮还觉得可能是自己太多心。但庆云也这么说,便定然是有什么不对了。当下问庆云道:“你好好想想,是什么不对?”

庆云皱眉,回头看景风。景风一直坐在一扇象牙围屏的榻上,旁边站着那个红婆。景风慢悠悠地道:“对不对的,我倒没看出来。只不过……”她用手里的扇子,轻轻指了一指,“一涵的衣裳有点不对倒是真的。”

裴明淮跟庆云的目光同时停在了长孙一涵身上,裴明淮还没看明白,庆云就道:“啊,是了,景风姊姊,还是你厉害,我虽然觉得不对,但就没看出来。是了,涵姊姊怎会穿这样的衣裳?”

裴明淮仍是莫名其妙,道:“她衣裳怎么了?我看着好好的啊。”

景风掩面而笑,道:“果然是还没成亲的人,这你就不懂了。”声音放得更低,道,“长孙浩是二品的将军,位已经不低了,一涵不该穿成这样。她这衣裳,是普通百姓出嫁穿的,再怎么说,长孙氏也是贵姓之一,穿这个是太贬低自己了。”

裴明淮有些不以为然,道:“也就你们两个,着意这些。老师已经是隐退的人了,婚事又一切从简,衣裳简单些也没什么。”

景风叹了口气,道:“男子再聪明,也不懂女子的心思。若我成婚的时候给我件这样的衣裳,我宁可不要嫁了。”

庆云也道:“是啊,是啊,那也太看轻人了,如何能嫁?”

裴明淮笑道:“长孙姑娘是武将之女,素来舞枪弄棒的,哪来你们两个这么多细致心思。若是这个,我倒觉得没什么。”

二女对望一眼,大概觉得跟裴明淮解释不清楚,都不说了。此时沈鸣泉与长孙一涵正向长孙浩和沈信磕头,太子含笑走回来,对几人道:“好啦,我们疑这疑那的,这下总算是事事妥贴地办完了。”

裴明淮道:“太子也早些歇息罢。两位公主,你们也别在这里说人家的衣服了,谁敢跟你们比。”

太子奇道:“说人家的衣裳?什么衣裳?”

裴明淮道:“这两位公主,非得说长孙姑娘的衣裳太简陋,不合她身份。”

太子回头看了一眼,道:“大概时间紧,来不及做吧?我看穿着都有些不合适,一涵刚才差点踩着裙子绊了一跤。”

“不是不合适。”景风摇着扇子道,“是她从来都爱穿男装,穿成这样,我看她走路都快走不动了。”

庆云还在旁边嘀咕:“好歹也是出嫁,再怎么也不至于这么寒碜自己吧?”

太子大约也听这两个公主说衣裳听烦了,对裴明淮笑道:“明淮,让她们两个嘀咕去,我们出去喝一杯?唉,平日里我事情太多,根本离不得京师,偶尔出去,也就是陪皇上到苑中狩猎什么的,景风又当我是三岁小孩,成天绣衣不离左右,连只鸟飞过来都得要抓下来看看。我说庆云出来不容易,仔细想起来,我比她还惨!老师大寿,本来都来不了的,好歹加上鸣泉成婚,双喜临门,我跟皇上好说歹说,才算是放我出来透透风!真是羡慕你得很,爱去哪就去哪,没那么多拘束!”

裴明淮笑道:“太子身份尊贵,小心在意是正理。我是外面野惯了的,哪里能跟太子比。不知老师这里可有好酒?喝两杯最好,听这两位说得我都头晕。”

太子瞅他一眼,笑道:“到你成婚那日,我一定送份大大的贺礼。”说着朝庆云又瞅了一眼。庆云也不脸红,笑道:“那我就先谢过太子殿下啦!”

景风叫道:“哟哟哟,这不害羞的,谁说是你了?明淮就一定要娶你吗?你也不问问,人家肯不肯答应!”

裴明淮见扯到自己身上,庆云大方得不行,他反而脸红了一红。景风本来在笑,忽然脸色一僵,两眼盯着裴明淮身后。

堂中本来鼓乐嘈杂,谁也不会留意外面动静。裴明淮一回头,见苏连站在门口,也是一怔。

苏连走了进来,向太子和景风庆云一一见礼。沈信和长孙浩一见苏连,都脸上变色,长孙浩站了起来,勉强笑道:“今日是什么风,把苏大人都给吹来了?”

裴明淮心里着恼,只是碍着一屋子都是人,又不好多说。苏连上前对二人行礼,脸上笑道:“来得急了,也不曾备礼,沈太傅,长孙将军,请勿见怪。二位也不必担心,下官此来,跟二位无涉。”

听他这么说,连沈信都松了一口气。苏连朝众人一一地看了过去,道:“我也不想扰了沈太傅家的喜事,就直说了。有人想要潜入沈太傅家中,也不知是什么人。太子殿下与两位公主都在此,怕伤及贵体,我看还是让下官来处理。景风公主的绣衣,就在内院护卫便是。”

景风脸色甚是难看,冷冷地道:“好啊,明淮,老师家这样的喜事,你却不吭声地就把他传来了,是想怎么样?”

裴明淮还未答话,苏连便笑道:“别人说这话还可,公主说这话,就没意思了。这满屋子的绣衣,可比我带来的人还多呢。”

景风两眼盯着他,道:“你现在还真是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苏连。”

苏连笑道:“不敢。都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侯官求百官疵失,连皇亲也不例外,下官自然不敢不遵。”

裴明淮问道:“什么人潜入?”

“一个黑衣人,身法极快,要不是我出来拦住,恐怕就进来了。”苏连道,“我又率人绕着宅子找了一圈,也找不到了,我心里担忧,才贸然进来,还请各位不要见怪。太子殿下,两位公主,就请绣衣护送你们回房吧,免得跟我的手下闹将起来,扰了喜事。”

被他进来这么一折腾,本来就半分都没有的喜气,已全然成了疑意,景风不言语,连庆云都不再说话。

太子伸了个懒腰,笑道:“也好,新人要入洞房了,我们也回去睡罢!”

杨甘子站在一旁,只要有她在,当真是连香都不用了,满屋子就只闻那檀香般的清雅香气。只听她笑道:“在我家那里,是不入洞房的,另有一番讲究呢。”

太子道:“哦?景风的娘,尉昭仪便是于阗的公主,也听她讲过些,甚是有趣。”

裴明淮看太子陪着杨甘子走了出去,这晚杨甘子穿了一袭胭脂红的纱衫,脸上一点脂粉都无,也没什么首饰,但却实是丽质天然,美得犹如娇花生晕一般。只听她声音娇软,笑声清甜,在那里对太子说着她家那边诸多趣事,太子还真是在认真听,不时侧头看杨甘子一眼,眼神十分柔和。

太子跟杨甘子走远了,众人又是一阵安静。最后还是裴明淮起身道:“老师想必是乏了,早些休息吧。”

沈信缓缓站了起来,笑道:“是啊,是乏了。”对长孙将军道,“我们两个老家伙,就先回去了罢?”

长孙将军笑道:“是,是,也都乏了。”

沈于蓝扶着沈信,与长孙将军一同走了。景风和庆云带着婢女也准备回房,庆云对景风笑着说:“看来太子殿下身边又得新添一位嫔妃了。”

景风道:“说得是,我从未见哥哥这样子。”

庆云笑道:“这杨姑娘好生美丽,看着羡慕呢。”

她二人带着珠兰芝兰一走,裴明淮也跟着回房,一进去便问苏连道:“方才你说的是真,还是假?”

苏连站在他身边,笑道:“自然是真,那人来得正好,我正愁没理由进来搜,这下便有了。”

“理由倒是有了,你也不看看景风脸色都成什么样了。”裴明淮道,“太子心里,早把你千刀万剐一万遍了。我刚跟你说过,叫你收敛些,你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苏连淡淡地道:“我全族被灭,一人不留,还怕什么千刀万剐。”

裴明淮叹息一声,道:“如此说来,你该连我都恨在内了。我是清都长公主的儿子,她可是皇上一母所生的亲姊姊。”

“公子何必说这样的话?”苏连道,“你心里清楚,哪怕是你杀了我全家,我对你的心也不改。”

裴明淮笑出了声,道:“那你岂不是不孝不义了?”

“既为侯官之首,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做过,还说什么孝不孝,义不义,公子这是拿阿苏消遣了。”苏连笑道,“还是说正经的罢。我确实见着一个黑衣人想进来,只是被我阻住罢了。我看他不欲与我朝面,难道是认得我的?不知这人是何来路,会不会对沈家众人不利?我请景风公主将绣衣唤回保护,虽说是为了我们行事方便,也并没什么错,我若是派人去守着他们,那才是自讨没趣。”

裴明淮道:“景风又何须别人保护?”

“话是没错,可公子,若来的人是相熟的人,并无防备呢?”苏连道,“毕竟又是太子又是公主,我可担不起这责。公子你也别揽事了,还是小心些好。”

裴明淮心中一动。尉端一直不见,难不成这时候来了?若是他,又何须偷偷来见景风?也说不通。

此刻沈府里又安静了下来,除了一串串的大红灯笼,实在是看不出喜从何来。苏连侧头向窗外望了望,道:“这门亲事,也实在古怪,看着沈太傅和长孙将军都似有隐忧,哪里有半分喜气的样子。”

裴明淮淡淡地道:“那还不是因为见了你。谁见了你不怕?你这只白鹭到了,那祸事也不远了。”

苏连微微一笑,当真是颜如白玉,灿然生辉。“是哪,人都说我苏连貌如好女,却心如蛇蝎。我倒嫌他们说差了,蛇蝎都是蠢物,人要是狠毒起来,再毒的蛇也比不过。”

裴明淮微微摇头,道:“哪一日,你莫连我都咬一口。”

苏连笑道:“我对公子之心,公子深知,何必说这话?可真是伤了阿苏的心。”

裴明淮不语。苏连也沉默了片刻,方道:“沈太傅和长孙将军绝不是见了我才脸现忧色的。他们原本就有什么心事。我看,今晚我就在你房外吧,昨夜有人在你茶里下毒,说不定还会来试第二次。”

裴明淮问道:“庆云呢?”

“两位公主在一起,公子只管放心。”苏连道,“绣衣尽数调至内院,那是公主最信得过的侍卫,绝不至于有什么差池。”

裴明淮点点头,道:“你再派几个人去老师那里,门外守着。鸣泉他们新房,你让人盯着,但别离太近了,太扰人家也不好。”

“是,已经安排了。”苏连道,“公子只管歇息,我看你也倦得很了。”

裴明淮道:“是么?大约是心里多少有些紧张,总觉得有些古怪,却又不知错在哪里,不由自主地觉得紧绷。”

苏连微笑道:“有阿苏在,公子只管休息便是。”说着便起身要出去,裴明淮笑道:“夜深露凉,我又怎忍让你一个人在外面?就留在房里,警醒点便是。”

苏连笑道:“多谢公子体恤。”又道,“公子,太子跟那位杨姑娘……”

裴明淮道:“少管闲事。”

“唉,这等绝色,堪称倾国。”苏连道,“也难怪太子心动,什么都顾不得了。太子对自己的妃嫔向来淡淡的,从没见过这样子。公子,你猜,现在那杨姑娘在何处?”

裴明淮脸一沉,道:“她在何处,干我什么事?再多一句嘴,你就自己外面淋雨去。”

苏连吐了吐舌头,道:“真是难得见公子生气。是阿苏多嘴了,公子可别跟我一般见识,我不说了,成不成?”

裴明淮哼了一声,道:“越来越牙尖嘴利了。你派人跟着太子了么?”

“自然是要跟着的,万一太子殿下出了什么事,我可不好交待,毕竟我人也在这里。”苏连笑道,“公子到底要不要听?”

裴明淮道:“你既然要说,又何必管我听不听?”

苏连朝他走近了两步,低低地道:“太子把那杨姑娘,带回到自己房中啦。这夜深了,孤男寡女的,公子你说,还会有什么事呢?”

裴明淮冷冷地道:“你还真是多管闲事。太子看上她,是她的福气。”

苏连笑道:“公子可是真这么想?”

裴明淮合上眼,缓缓地道:“不管我怎么想,于事又有何益?”

夜半时分,园中的薄雾仍然不曾散去。杨甘子站在那株无枝无叶的大树之侧,身边有轻烟缭绕,她仍是那身雪白的衫子,乌黑的长发却散了开来,飘飘然地似欲乘风而去。淡淡清香,似有若无,却真能压住伊兰之臭。

裴明淮怔怔地盯着她看,杨甘子回望他,展颜一笑,如玉如月。“我知道,你总会来找我的。记得当年,我们初次见面,也就是这个时辰,也就是在旃檀旁边。”

“甘子,你为何来此?”裴明淮问。“一别经年,我实在想不到,会在老师家里遇上你。”

杨甘子不答,两眼只望着面前的树干。过了良久,才缓缓地道:“当年我说,世上必有牛头旃檀,我家里那棵便是。若它开花,周围的伊兰,必定不闻其臭,只闻旃檀之香。你说世上本无牛头旃檀,只是佛经传说而已。我笑你精研佛理,又自幼随天师学艺,却是甚么都不信,白学了一番。你也笑,说若是旃檀真长出根芽,才欲成树,普皆香美,你便信。我说那好,我便日日灌之,哪一日若真成树,香泽四十旬,便是你回来找我的时候。”

裴明淮听她说话,脸上露出恍惚之色,笑道:“你记性好,甘子,我们当时说的话,你一个字都没说错。”

“可是我终究等不到那一天。”杨甘子缓缓地道,“裴大哥,那一年,你受命带兵前来我族,我父亲久病缠身,族中叔伯意见不一。有人说拼死一战,有人说不如受降,大魏杀伐之名,人人皆知,又有獠族被灭之事在前,全族无不畏惧。我那时并不懂那么多,我就是见到你,喜欢你,想你留下来。你也喜欢我,但你不答应。”

裴明淮微笑道:“我说要带你走,你不也不愿意吗?你我都有家族亲人,哪里是说能放下,便能放下的。甘子,你觉得你家如桃源,人心向往之,但总归不是桃源。我倒是要多谢你哥哥啦,若非他力排众议,我也不能那么容易办成事的。”

杨甘子微笑道:“是我哥哥要谢谢你,他是庶子,向来受排挤,若非你帮他撑腰,他哪能顺顺当当做上族长呢。他要我问你好,说以后若有机会,再来找你。”

裴明淮道:“是了,他什么时候来,我都好好相迎。”又道,“你来中原做什么,甘子?还是早日回去罢。”

杨甘子道:“你也明白,裴大哥,我是回不去的了。从今晚开始……便是成定局了,再也回不去了。”

裴明淮望着她,道:“你的意思是……”

“你心里清清楚楚,又何必不好出口。我们氐族女子,本来也没那么多讲究的。”杨甘子道,“太子殿下对我十分痴迷,你是看得出来的。他说了,这就带我回京去,一定好好待我。”

她见裴明淮神情,便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裴大哥。你们大魏皇族,根本不在意啊,太子说了,他娘李氏本来是先帝的兄弟永昌王的妃嫔,后来永昌王谋反,妻妾们都入宫为奴,皇上看上了,就纳了他娘为贵人。所以啊,他根本不在意啊,他就说我好,比他的个个妃嫔都好,以后一定专宠我。”

裴明淮道:“你稀罕么?”

“自然不。”杨甘子笑道,“可是,裴大哥,你心里藏得最深的那个人,并不是我啊。从我第一回 见到你那天,我就知道,你心里有人。不,我不是说你对我虚情假意,你说要娶我为妻,是真心的,我信。可是,你带兵到我族的时候,你定然是遇上了件十分失意的事,你那时候,跟现在大不一样啊,浑身上下都是戾气。你深爱的女子,那时候因为不知道什么缘故,离开了你,是不是?她再也不会回到你身边了,是不是?”

她见裴明淮沉默不语,朝他走近了两步,轻轻地道:“我还是想见你一面的,裴大哥。我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见到了你,看到你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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