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冷冷地道:“有人都打算毒杀我了,我还怕惹什么事?”

吴震一惊,道:“你说什么?谁这么大的胆子?”

裴明淮将那夜之事说了,吴震沉吟半日,道:“你确定没有人接近过你的茶碗?”

“有太子和公主在场,坐法肯定是有按规矩的,各坐各的,不会邻着。”裴明淮道,“你去那花厅看看,榻都隔得远,若是谁走过来,真是一眼就能看到了。”

吴震点头,又摇头,道:“那就是端茶上来的人做的手脚了?呵呵呵,那也太蠢了些,若你喝了,毒发身亡,那不是一查便能查到?”

裴明淮道:“若是端茶上来的人,那只能是鸣玉,只有她可能把有毒的茶递到我手上。我事后回想,真是害怕,若我喝了,现在恐怕早是一具尸体了!”

吴震想想也是,不由得一再点头道:“还好,还好。”

这时阮尼的马车已经行至面前,阮尼自马车上下来,脸色比方才还要苍白憔悴几分,但行动举止之间,仍是颇为端庄。

裴明淮道:“阮姑娘,这边走。”

他领着阮尼一直走到沈于蓝那厢房之前,正打算进去,却依稀觉得有什么不对。吴震一直跟在后面,这时道:“沈姑娘就是死在这里的?”

裴明淮还未说话,吴震又道:“这里的捕头呢?怎么不派人守着?干什么吃的?”

裴明淮“啊”地一声,道:“不好!”

他快步推门进去,便吃了一惊。两名侯官死在地上,都是被人一剑割断咽喉,顷刻间毙命的。裴明淮再进里室,只见柯罗横卧在窗下,手中握刀,刀还未出鞘,便被当胸一剑刺穿。他半个身子都浸在血里,胸腹被剖开,也不知是哪几样内脏还没尽数切断,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还连在身上。

裴明淮呆在那里,望着柯罗的尸体。吴震已经冲了进来,他只朝柯罗看了一眼,便奔到绣榻之侧。那榻侧屏风甚高,绘的是竹林七贤,笔法飘逸,也不知是谁的妙笔。他将绣被一揭,裴明淮大吃一惊,沈于蓝的尸身竟然又被掌力猛击过,胸腹间更是血肉模糊,说是一团肉泥也不为过。

“柯大哥!”

裴明淮听到阮尼的惊叫声,回头一看,阮尼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脸色惨白,几乎滑倒在地上。吴震盯了阮尼一眼,低声道:“明淮,你把她弄出去。”

裴明淮把阮尼扶了出去,让她坐在屋前茉莉花丛旁边的石凳上,道:“你就留在此处,且坐一坐。”

他走进去,掩上了门,再低头看那两具侯官的尸体,显然出手杀他们的是他们不曾想到的人,才会一剑封喉。苏连随身带的人,都非泛泛之辈,若非出其不意,又怎能一招制他们死命?凶手又有什么必要再次毁坏沈于蓝的尸身?

“明淮,你说那余管家的心被挖了,对不对?可这柯罗的心没被剖出来,还在原处,不过好像是被极尖细之物刺中了,却没刺穿。你说沈于蓝的心之前也是完好的?”吴震问道。裴明淮实在不愿再多看一眼,见他这么问,只得道:“……是不是完好的,这我没看分明,血太多了。但她的心没被剖出来是真的。现在更是看不清楚了……”

吴震道:“先前沈于蓝的尸身不是这样的?”他硬是逼着裴明淮把“先前”的情况说了一遍,想了片刻,又去察看柯罗的尸身。他忽然噫了一声,道:“这是什么?”

裴明淮看他自柯罗腹中挑了一物出来,沾满了血,也亏得吴震眼力了得。吴震找了些水,把那物洗得干净,裴明淮一看,却仍说不出是什么来。倒像是只虫足,只是颜色奇怪,通体发蓝,蓝得似半透明一般。

吴震对着光,看了半日,道:“什么东西?”生怕那东西碎了,轻轻搁在了案上,又去看柯罗的腰刀。“刀没出鞘。他也并无防备之心哪……”

他站了起来,缓缓环视四周。“沈家不大,又是绣衣又是侯官,还有捕快。这屋子又是大家留意的重中之重,凶手竟然敢在这里杀人,若非是逼到绝处,是不会如此做的。最先那个余管家死的时候,景风公主未到,苏连也还没到,大家毫无戒备之心,要杀人设计,也还容易。现在……”他摇了摇头,道,“这人是不顾一切了。”

这时候只听苏连在外面道:“公子,出什么事了?”

裴明淮走了出去,却见苏连带着几个人奔了过来,鸣玉也跟在后面。裴明淮道:“鸣玉,你照顾一下阮姑娘,不必进来。”

苏连跟着他进门一看,脸上含怒,道:“谁杀的?动到我头上来,真是不要命了!”

裴明淮道:“你这两个手下,功夫如何?”

“很不错。”苏连道,“能一剑毙命,除非是认得的人,全无防范之心。”

他低头又看了看柯罗的尸体,道:“连这个捕头也被杀了。”一回头,却有几片花瓣拂到脸上,苏连奇道,“这是什么?”伸手去接,那几片白色花瓣躺在他手心,微微泛出青莹之色。裴明淮闻了一闻,道:“是茉莉。”

苏连道:“这不是自己掉的,是剑气摧落的。”他掌心如玉,连那白花都看不分明了。吴震拈了过来,道,“不错,看起来确实如此。”

说罢朝房中扫了一圈,道:“这里面可没茉莉。倒是窗外,屋子前面种的全是茉莉。”又若有所思地道,“说起来,沈家可种了不少茉莉。”

“据说此花是从西域移植而来,因为芳香袭人,南朝人最爱种。”苏连叹了一声,道,“沈太傅是从南朝来的,想必是思念故乡,故多种此花。”

“不是西域,是佛国。”裴明淮道,“你要肯多读读佛经,就知道鬟华便是茉莉,是常供的香花之一。唉,我看于蓝鬓边,就总簪着此花,她跟鸣泉,想必都怀念故土罢?”

吴震还在盯着手里的花瓣看,看了半日,道:“阿苏,你的两位侯官,你是嘱咐他们守在门外,还是在里面?”

“外面。”苏连道,“若无急事,他们也不会进来。查案这事,本就不是他们的活,还不是要等你来。”

吴震指了一指那蓝色虫足,道:“阿苏,你看看这个,可有印象?我总依稀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了。”

苏连细看了看,道:“好像是什么虫子。只是这颜色的虫子……”他忽然住口,裴明淮和吴震对视一眼,吴震道:“是蛊虫?”

裴明淮神情微微有异,吴震盯了他一眼,笑道:“我知道你跟氐族最熟,想必不会不知道。”

“……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裴明淮道,“有种颜色发蓝的虫子,被他们称为‘引虫’。”

苏连问道:“引虫?”

裴明淮道:“不错,引虫,我见过一回。这引虫能把蛊虫给找出来,不管这蛊虫是在天涯海角。”

吴震还未说话,苏连向外一望,冷笑了一声,道:“我也不懂这些,我先出去,我还另外有人要审呢。照我看,再大的事,也比不上谋害公子来得严重。”

裴明淮自在思索,也不理会。吴震又盯着那蓝色虫脚看了半日,道:“这事儿,怕是没那么简单。明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正在此时,只听外面一声女子惨呼,裴明淮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吴震摇头,道:“你还不知道侯官了?阿苏也就在你面前听话,在别人面前……”

裴明淮急急而出,却见鸣玉满脸是血,状如厉鬼,也不知伤在何处,苏连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看他的短剑。见裴明淮出来,苏连笑了笑,道:“公子不用骂我,这个鸣玉,胆敢谋害淮州王,至少都是个枭首或者腰斩的罪名。我知道公子向来怜香惜玉,但这女子要毒害你,公子也且把那心收一收。”

吴震干笑一声,道:“你这审人的法子,倒也干脆。”

苏连笑容一敛,盯着鸣玉道:“说!若有一字隐瞒,我先剜你眼睛,再一根根剁你手指头!”

鸣玉头发散乱,满面血污,眼中却透出一股狠戾之色,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只听脚步声响,来的却是沈信,沈鸣泉扶着他。他一见鸣玉这模样,便大惊失色,道:“不知鸣玉这丫头哪里开罪了苏大人?”

苏连冷冷地道:“意图谋害郡王,太傅,我倒要请教,该当何罪?”

在场的郡王,自然指的是裴明淮了。沈信满脸惊疑之色,望向裴明淮,裴明淮道:“老师,这是真的。我来那晚,我的茶里面被人下了毒。端茶来的便是这鸣玉。那时候,我们都坐着,无人起来走动,只能是端茶给我的人干的。”

沈信叫道:“鸣玉,你,……你为何要对明淮下毒?”

“这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莫要牵连老爷!”鸣玉大叫道,“我是见到了你才要杀你的,跟沈家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听少爷他们说你去西域了,未必能赶来。你不来也罢了,既然来了,我就要杀你!”

吴震暗暗摇头,只见苏连一笑,道:“你说没关系,那便没关系吗?若是沈家的人全得死,那都是你这碗毒茶害的。这个道理都不明白,沈太傅,你这丫头,也是白跟你一场了。”

沈信面色惨白,裴明淮瞪了苏连一眼,问道:“老师,这个鸣玉,到底是什么来路?”

沈信长叹一声,道:“我是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来路,只是……只是我一个老熟人……把鸣玉托付给我……”

裴明淮道:“老师的熟人?谁?”

沈信不答,苏连哼了一声,道:“沈太傅,恕我直言,你这时候还想着保全他人,牵连的就是你自家人了。”目光在沈鸣泉身上掠过,笑道,“你孙子刚成婚,你怕不就是想他现在就死吧?”

沈鸣泉脸色发白,沈信整个人都发起抖来。裴明淮喝道:“苏连!”

苏连道:“公子,若是说了,他们一家怕还能保全。若是不说,谁也救不了他们!”

裴明淮道:“我这不是没事吗?”

“胆敢毒害公子你一回,怕会有第二回 。这丫头怕也不止一个人。”苏连道,“长公主殿下不会放过的,公子,你心里应该清楚。”

裴明淮默然,苏连转向鸣玉,道:“沈太傅因你陷于这等境地,你就忍心?你明知道在他家里下毒害淮州王,后果会如何,你竟然这么做,你置你的恩人全家为何地?”

沈信叹了口气,道:“如今说了,其实也没什么了。她是薛氏的孤女,是我好友临死前将她送来,托付给我照顾的……”

苏连道:“薛氏?哪个薛氏?”

“自然不会是……”沈信朝裴明淮看了一眼,裴明淮道:“薛延素来唯朝廷是命,皇上也一直恩宠得很,哪来什么孤女。想必是跟盖吴一同谋反的那一支了?”

沈信道:“是。”

裴明淮道:“老师竟然收留他家的女儿?”

“她只是个孤女……”沈信道,“我没想到,她会对你下毒……”

苏连冷冷道:“太傅,此罪该当连坐,不需要我提醒吧?”

裴明淮摆了摆手,示意苏连不要再说下去。“你带她下去,细细察问。若只有此事,那也罢了,不必多加牵连。”

苏连道:“是。”

沈信颤声道:“明淮,你手下留情。”

裴明淮道:“老师,你知道苏连说得没错。你收留罪女,已犯了大忌。我只能说,她下毒的对象是我,还算是好事。若她下毒的对象是太子或是公主,那才叫没法收拾。”顿了一顿,又道,“老师,我这是为了你沈家好。”

吴震在旁边低声问道:“你准备怎么处置?”

“苏连自会处置。”裴明淮淡淡地道,“何必我插手。”

吴震还想说话,裴明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又对沈鸣泉道:“鸣泉,你陪老师回去休息,好好陪着他老人家。”

沈信还想说话,终究化成了一声长叹,扶着沈鸣泉走了。裴明淮对吴震道:“别的事交给你。阮尼既然来了,就让她看看于蓝罢。虽说……虽说现在我看也不如不看了,你把人遮好,别把阮尼吓出病来。”

吴震道:“来都来了,看就看吧。我看她也是个有主意的人,不看到是不会罢休的。”

裴明淮道:“阮尼人呢?”

“方才苏连问鸣玉的话,不欲外人听到,让人带她暂到别的屋子呆着了。”吴震道,“你放心,我这就陪她过去,然后就打发她走。”

说罢环视四周,笑了笑,道:“这地方,实在是事多,呆久了怕多惹事端。”又问裴明淮道,“我要去看看那余管家死的水车,你要不要一起?”

“不必了。”裴明淮道,“我得去向太子殿下回禀一声。”

吴震道:“明淮,你最好是跟沈太傅谈上一谈。”

裴明淮又何尝不知应该“谈上一谈”,但沈信的性格,他自然深知。当下长叹一声,道:“我真是害怕,这一回跟老师贺寿,最后却……”

吴震直截了当地说:“你怕喜事变成了丧事?”

裴明淮皱眉,道:“你这个人,说话就从来没个忌讳。就算是实话,也没必要说得这么直楞楞的吧?”

吴震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一下嘴,道:“明淮,我这说实话的人,总是不招人喜欢的。”

裴明淮又问:“徐无归呢?”

“一直在,等着吩咐呢。你不让人进内院,他哪里敢进来,跟县衙里的那些衙役,都在沈宅最边上那几间屋子。只有柯罗,是你让进来帮着查案的。你这般处置甚好,人越多便越杂。”吴震道,“你找徐无归有什么事?”

裴明淮道:“你去告诉他,让他在县衙那边收拾个干净院落出来,备齐物事。我待会再去劝劝太子他们,最好是晚间去县衙住,别待这里过夜了。”

吴震道:“说得是,我这就去。谁知道今天晚上会不会又死人!”

此话一出,他又被裴明淮狠狠瞪了一记。

到了太子与景风庆云住的内院,见太子正与景风下棋,庆云在一旁观战,裴明淮便道:“几位好兴致。”

太子正拈着一枚棋子,便放了下来,道:“哪里有什么兴致,老师家出了这事,真是让人惊心不已。我刚过去看了老师,他身子不好,我也不好久留,就先回来了。”

裴明淮道:“太子在这里横竖无事,不如陪她们两个到县城里面去。我实在担心,若是有杀手在此……”

景风打断他道:“不劳你操心啦,来了更好,我倒想看看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

裴明淮道:“虽如此说,还是小心为妙。”

庆云道:“好啦,明淮哥哥,不会有事,你就放心好了!”

裴明淮见三个人一个也不想走,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太子问道:“吴廷评到了?”

“已经到。”裴明淮道,“他急着察看,没来得及来拜见太子,还请见谅。”

太子笑道:“这有什么好见谅的,应该的。明淮,你也自去忙你的,我跟她们两个在一起,不会有什么事。”

裴明淮是一心想这三个人赶紧走,但见太子坚持,也无可奈何,只得道:“是,殿下请务必小心在意。”又问道,“昨儿晚上,太子可是跟鸣泉在一处?”

太子一怔,脸上略有些尴尬之色,笑道:“我……我送杨姑娘回去的时候,正好见到鸣泉。他这洞房花烛,是成不了啦,我好些年没见他了,便叫他一道过来喝酒聊天,聊到四更天呢。”

裴明淮心知沈鸣泉所说不假,便道:“太子殿下,两位公主,务必小心。”

本章知识点

裴明淮二十二三岁还是异姓就封王,是不是不符合历史情况?——北魏王爵情况简述

裴明淮这种情况,换在别的朝代会有问题,在北魏,没问题。北魏在孝文改革这是北魏一朝的分界线,其影响之深远远非对北魏一朝而言,九宫三部曲实际上就是围绕孝文改革的之前,异姓是绝对可以封王的,而且很频繁都快滥了。

文成帝一朝封王的外戚有常英和闾毗,常英是常太后之兄常太后是文成帝的保母……,闾毗的妹妹是文成帝生母。除外戚阶层,凭立功封王的也多,在九宫系列里面出来的有陇西王源贺和济南王慕容白曜,渔阳王尉眷,前两位的情况基本上比照历史。顺带说一句,裴明淮的爹裴霖那个情况必定也是封王的,但是在北魏出现太师的情况极少,前中期能数出来的,一是乙浑专权摄政时,二是冯熙。

其实裴明淮那个淮州王真正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封邑。孝文改制前不管什么王都不食邑,但是!封地的封法还是有很多道道的!北魏王爵分大郡王和次郡王,怎么个区别于史无载,但是大概能根据晋朝的情况分析,还是根据这个郡的户口来区分的,而且分实封和虚封。自太武帝以后,就没有以国封王的了,都是郡王。

实封就是确实现在北魏设了这个郡比如太原王,虚封就是北魏根本没设这个郡可能是古代有现在没有,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这个地儿在南朝,不归北魏管……如果从虚封改成实封,那么就代表着地位的提升,或者皇帝对这个人更重视。比如刚才提过的源贺,他从西平王改封到陇西王,西平郡是南朝的,陇西郡是北魏的,这就是一次提拔。

就九宫的时代背景而言,继太武帝一统北方之后,北魏最重要的一次版图扩张就是慕容白曜攻下刘宋青冀徐兖及豫州淮西的领土,史谓“五州”,这个五州实则就是指淮北四州和豫州淮西。这个在《修罗道里面裴明淮和苏连说话的时候提过,实质上他的封邑就是这一次扩张拿下的诸州,文帝拖到这时候给的他这个封法,确实是非同一般了,而且是大郡+实封,属于最高级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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