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轮渡,来这里快一周,颜烟第一次离岛。不适应船上的大风,颜烟拉高衣领,将半张脸缩在衣服中。

过去两年里,颜烟不常吃镇静类药物,要加班,他也不需要睡眠充足,等熬到累了,实在疲乏,支撑不住,自然能睡着。

他去医院开一回药,只偶尔吃一次,一盒能管半年。

如今闲下来,不用再工作,他反倒更难入睡,每晚早早洗澡上床,就算躺成容易入睡的姿势,也无济于事。

数数,舒缓音乐,冥想,任何手段都不起作用。

直接吃药吧,没必要挣扎。

颜烟想,反正离死也不远,他就别再固执,给自己添堵,非要用意志力硬熬,战胜失眠。

如今就诊方便,在网上提前挂个号就行。

进了门诊室,颜烟把诊断证明和处方笺递给医生,熟练地说:“我最近失眠加重,入睡困难,睡眠维持困难,早醒,唑仑类药物对我效果显著。”

说着,颜烟又在手机里调出上次体检的部分结果,递给医生,“这是上个月的体检报告,我的肝肾功能全部正常,没有器质性疾病。”

将体检结果递过去时,颜烟又一次感叹命运顽劣。

他去做全身体检,主要是想查肝肾功能,开一些镇静的药缓解顽疾,胃镜只是个附带的项目。

不曾想肝肾倒是正常,胃却出问题,还是个巨大的问题。

医生看一眼体检结果,将手机还回去。

颜烟接过手机,直视医生,等对方的回答。

如此镇静的病人,医生不常见,更常见状态不稳,濒临崩溃,要么哭诉着说不想吃药治疗,讳疾忌医的,要么恳求加大剂量,即刻入院,一秒都不想耽搁的。

颜烟也没说要如何,只是平淡地阐述,但每句都指向一个目的:你直接给我开新的诊断和处方笺就行。

如此熟练。

应该不是头一次这么干。

医生细看诊断证明,发现日期是两年前,不仅时间久远,还是在异地沪城,不由得提高警惕。

“先做量表,我会根据实际情况评估。”医生说。

颜烟感到烦躁,攥紧手指,开始说谎,“我只能请一个小时的假,半小时后我必须回到公司,没有时间。”

医生没说话,只是盯着颜烟的眼睛,似能将他看穿。

不管他有多平静,在医生面前说谎,就如在监考老师眼皮子底下作弊,再多伪装都是白费力气。

“你可以不做,”医生说,“我没法给你开药。”

片刻寂静。

“我知道了,”颜烟自己将谎圆满,“我再向公司请两个小时假。”

检查,量表,谈话,诊断,拿药,吃药,停药,重复。

颜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个过程,每次结果其实都差不多,焦虑性障碍,严重失眠,两者一起作用,引发抑郁倾向。

重复诊断过程,不过是浪费时间。

但如果不这样做,他拿着沪城的处方笺,满城去找,凭运气去碰一个能给异地处方开药的药房,更浪费时间。

好在过程顺利。

做完评估,颜烟拿到新的诊断证明和处方笺,准备下楼,去药房拿药。

顺利完成计划,颜烟心头轻快不少。

电梯到站,里头无人,空空荡荡。

颜烟走进电梯,摁下一楼。

叮——

还未下到一楼,电梯便停了,该是有别人要上来,颜烟往角落站,留出空位。

电梯门开,没有人上电梯,只有一阵悲切的哭声出现。

一个女人正在痛哭,涕泗横流,毫无形象可言,五官像是紧缩在一起,正在经历难以承受的折磨,痛不可忍,引得旁人注目。

而她身后站着一小女孩,头顶才到女人腰处,表情不安懵懂,只能紧紧抱着女人的腿。

这是第一次,厄运活生生出现颜烟眼前,以一种直观的方式,而不是隔着屏幕,只是几张图。

什么病?

有什么苦楚?

颜烟不知道。

但女人的崩溃太强烈,是一种天崩地裂,恨不得一头撞死,就此结束痛苦的程度。

要上电梯吗?

你怎么了?

有什么困难?

颜烟有很多问题可问,很多话可以说,他甚至可以摁住开门按钮,等女人进电梯。

但颜烟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静静站着,四肢僵住,喉咙像是被扼住,连呼吸都被迫停止。

很快,暂停的时间到头,电梯门往中间合。

在最后一霎,狭窄的缝隙里,小女孩抬起头,惶恐无措的眼神,与颜烟的视线正对。

犹如在控诉。

控诉他怯懦,虚伪,爱当救世主,不过是为了一丝安然,享受旁人感激的眼神,而不是发自内心的善意。

电梯继续下行,速度不快,对颜烟来说,却像是自由落体。

惊恐,心悸。

颜烟撑在扶手上,为了能透气大口呼吸,一只手疯狂摸手机,亮屏,打开捐赠的小程序。

银行卡,支付失败。

电子钱包,余额不足。

他卡里没有钱。

颜烟后知后觉想起,上岛后,卡里仅剩的五万块已经被他换成纸币,锁在房间的衣柜里,等要用时再换回去。

而电子钱包中,只留下几百块,拿来急用。

可以先用信贷支付。

他差一点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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