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侧是一八九岁孩童板直了瘦削小腰,恭恭敬敬,不靠车壁,更不观览,只是目视另一侧车壁,连垂眸看眼躺着的男子都不曾。
三人自辞别百晓乘风后,便不多话,踏上了同样的路程,奔向各自的道路。
一路时缓时疾,不久便已近黄昏。
残阳渐有血色。
荀珍似是览卷有乏,微微皱眉合目。又睁眼时,看着板板正正的小孩百晓生,不由摇头一笑。他觉得他以前都没有接触过什么小孩,一旦遇上了,遇见的小孩却都很古怪。那个纳纳呆呆,心藏万象。这个正正经经,恐无人不知道他不好惹。
这是两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不同的地方。
相同的是,他们同样害怕。
难道人活一世,无论年纪几何,都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才能安生下去?荀珍曾这样做过,但他不再这样做了。他又看了眼旁边抱胸躺倒,神色安静的谢听舞,眸中却也变得更复杂。
他觉得谢听舞恐怕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荀珍突然道:“你看过书吗?”
谢听舞合目不语。
荀珍自然问的便是百晓生了。
百晓生略微迟疑,盯着荀珍看了会,确认问的是自己后,方才缓缓说道:“先生看的是《大学》。”
荀珍星眸之中闪过光彩,道:“你认得小篆?”
百晓生仍旧平静道:“族内多数秘典用的还是小篆,虽有译本,但怕前人有失,不能悟全先祖遗典,故而自小也要学小篆。”
荀珍点点头,他开始明白百晓堂十三代无惊世之才,至如今在江湖上仍有盛名的原因。
百晓生又道:“先生怎么会读《大学》?”
荀珍笑道:“我怎么不会读。”
百晓生问出话时便就后悔,心中暗骂自己心性不定,胡乱开口失言。他在心中不知重演了刚才开口的语气画面,无论哪次,都觉得自己说得嘲讽冰冷。
此时听荀珍反问,百晓生小脸急得有些涨红,心中想不出如何一句话解释自己的本意,说得多了又怕惹人厌烦,话语凝塞喉间迟迟难出。
却听荀珍柔声笑道:“没有德行的人总要看一些有德行的书,这样可以帮助自己做好一个人,起码像一个人。”
他说的这样温和,那般洒脱,裹住百晓生的促促不安。
百晓生似乎被这样的谦和推动,着急之中又脱口而出道:“只是觉得先生看医书会更多。”
说完,小脸更红,似是又觉自己今天的话太多。
百晓生口中言语混乱,但心中所思却有千回百转。
谁看大学这样的书,百晓生都不会觉得奇怪,他自己也看,只是不敢看太多。
八九岁和十八九岁,对要杀自己的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区别可能是八九岁更好杀一点。
如果可以有一段时间是可以不陷在杀与被杀之中的话,他们的选择通常是尽可能的利用时间多挥一次手中的兵刃,多行一次气海周天,以求在杀与被杀的日子里可以更熟练的杀与不被杀。
百晓生觉得像荀珍这样站在万众瞩目中心的人,他活着应当很不容易,死的时候恐怕容易得让人难以想象。
荀珍如果有这样坐在马车上的时候,要做的不应该是看这些书,非要看书,起码应该看看自己的老本行,看几本医书或者几本如何更好毒死人的书。
反正绝不是看大学这样的书。
每天都可能杀人,和被杀死的人看不了这样的书。
荀珍叹道:“治人的法子我学得差不多了,杀人的法子我不想学,但没办法。”
百晓生不语,只是点点头,他也不知道他听懂了什么,只是这些话如果是从荀珍口中说出,他都会默默记住。
荀珍也不再说话,伸手轻推左侧车窗,欲一览黄昏。
窗只是轻轻吱了一声,让出了一道赤色染金的光。残阳洒落在了谢听舞安静的脸上。
谢听舞缓缓睁眼,竟没有常人合目过久后初见光亮时的不适。他这双眼睛,似是本就是为迎接光芒而生的。
荀珍道:“叨扰将军休憩了。”
谢听舞长长吐了口气,笑道:“多谢先生赏霞光一览了。”
荀珍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霞色,眸中微微绿意染红,本白皙透红的脸庞斜跨阴阳分明。
荀珍道:“这孩子要待在长安被藏一二年月吗?”
谢听舞道:“总是不能到处跑的。”
百晓生忙道:“我需要一个人好好修炼。”他并不想再给二人添麻烦。
荀珍侧看了百晓生一眼,眸中平静淡然,却有说不上的萧索。
荀珍缓缓道:“不是谁都有资格闭关的,闭关的人通常不是为了开始想某件事,而是为了继续想某件事。”
百晓生澄澈的眼眸开始像澄澈的湖面。
荀珍说的很少,但告诉了百晓生很多。
百晓生这一刻也接受了很多。
他骗了很多人,也骗了自己。
他和他的父亲出逃百晓堂的时候,并无多少惧怖,甚至他满怀了自信和决心,他深信自己只要能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供自己修炼两年,他定真正有资格进入禁地获得传承。遇到阻碍越强烈,他就越兴奋,他对未来的期待也就更真实。
但当他真真正正不需再担忧哪里是安全的时候,他却迷茫了。原先的自信和决心,乃至期待全是建立在他不去想如何开始上。
他并不知道一年到两年的时间,自己是不是会有足够的资格可以从禁地中走出来。他更不知道如何开始,才能让自己有这样的资格。
荀珍的话太突然,突然到仅一瞬便轰碎了这个八九岁孩子自己编织了许久的外壳。
百晓生眼眶泛红,有莹光穿过红霞。
百晓生的下唇已然被咬出猩红,他开始第一次像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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